天還沒亮。灰蒙的光線鉆過棚頂的破洞透下來。很涼。灰毛老鼠在角落里啃著東西。聲音咔嚓咔嚓。硬稻草扎人后背。

林塵醒了。他動了動身體。全身骨頭都酸。像是被石碾子壓過。右手腫得厲害。傷口悶著痛。又癢。他低頭看包手的爛布條。血和綠草藥混在一起。粘在布條上。布條很臟。他想換掉。但動一下手。關節就像針在扎。

肚子咕嚕叫。昨晚沒吃一點東西。那點苦根草又苦又澀。胃里好像有手在掏。

他咬著牙坐起來。身上酸脹得厲害。破床上全是霉灰。他蹭著床沿站起。腿是麻的。幾乎摔回床上。他扶著墻站穩。后背撞過的地方青了一大塊。悶悶地疼。

挪到門口。拉開那扇擋不住風也擋不住臭味的爛木板門。外面巷子空蕩蕩的。只有臭水溝的味道和灰土。

他一步一挪。朝貨棧走。

貨棧的厚木板門關著。但陳老已經醒了。門縫里有豆大的油燈光。林塵推門。木門吱呀響。聲音在死靜的早晨很刺耳。

里面更暗。油燈放在柜臺上。豆火跳著。陳老在柜臺后面。佝僂著背。在整理貨架子上的東西。東西不多。幾個破罐子。幾卷爛皮子。

聽見門響。陳老轉過頭。老頭臉色像蒙了一層土灰。眼泡腫著。血絲像蛛網。眼神渾濁。嘴角死繃著。皺紋像刀子刻進去一樣深。他沒說話。只是看著林塵。那眼神像石頭一樣沉。壓得人喘不過氣。

林塵也沒吭聲。他走到柜臺邊。抬起那只包得亂七八糟的右手。想給陳老看。好找點干凈布換換。

陳老看了他的手一眼。目光很快移開。像被燙到。

“柜底下那個草編筐?！标惱下曇艉苌?。很啞。像是砂紙刮木頭?！袄锩妗邪霃堬灐Ｓ驳摹７帕撕眯┨?。沒人要。你拿去吧?！?

陳老沒提藥。沒提布。也沒問昨天下午的傷。只給了半張沒人要的硬餅。林塵看著他。陳老的眼神躲開。重新看著那些貨架上的破罐子。手指在罐子邊沿上搓。很用力。

林塵沒再說話。他慢慢走到柜臺側面。彎腰。忍著牽拉身體的痛。從柜子下最黑的角落拖出一個快散架的草筐?？鸬滋芍恍∑瑬|西。黃褐色。邊緣都發黑卷曲了。的確像石頭。還有霉點。他撿起來。有點沉。一股子淡淡的陳霉味鉆進鼻子。捏在手里很硬。

這就是半張石餅。

他把它揣進懷里。貼著肚皮那塊破布衣。

“陳叔?！绷謮m聲音很低。干得發澀。“我…去瞧瞧柳芽？”

“甭去！”陳老猛地出聲打斷。聲音又硬又急。像是鐵片在刮。他轉過頭。渾濁的眼睛盯著林塵。“東頭亂著！昨晚鬧了半夜！還嫌麻煩不夠大？！”他喘了口氣。嗓子里拉風箱?！皠傋餐晡辽窬腿切率?？老實待著！沒聽說響動…哪兒也別去！”他最后一句幾乎是咬著牙說的。“消停點！”

林塵低著頭?？粗厣媳挥蜔粽粘鰜硪恍K晃動的影子。沒再說話。他攥緊了揣在懷里的半張硬餅。轉身。一步一步。很慢地挪出了貨棧的門。木門在他身后關上。發出悶響。

天更亮了一點?；覔鋼涞念伾５镒永镆琅f死氣沉沉。沒人聲。只有風在窄巷里鉆的嗚嗚響。又冷。他縮了縮脖子。胸口那半張硬餅冰得像個鐵疙瘩。沒半點熱氣。

他沒回自己那個破窩棚。站在貨棧門口那片還粘著昨天未清干凈的污黑血跡的地上?？粗鴸|頭方向。那邊靜得反常。連狗叫都沒一聲。黑皮也沒再冒頭。

柳芽那邊。昨天那陣雜亂的哭聲和腳步聲。后來寂靜。還有她抱著那個灰布包的樣子。吳師爺。大概是不行了。

他站了一會兒。冷風往骨頭縫里鉆。胸口那半張餅冰得他胃都抽了一下。他摸出那張石餅?？戳藘裳?。上面黑黃色的霉點像鐵銹。硬邦邦。他試著掰下一小塊。指甲摳上去。只有幾粒細小的碎屑掉下來。放進嘴里。又干又糙。霉味直沖嗓子眼。嚼不動。他用力咽下去。喉嚨被刮得生疼。

咽下去。肚子好像更空了。一陣更猛烈的絞痛翻上來。頂在胃里。餓過頭的感覺比痛還難受。全身力氣被抽得更干。

就在這時。極細微的聲音。像是鞋底蹭在灰土路上。嚓嚓。

林塵猛地抬頭。巷子中間。通往幾個窩棚堆的岔道口。一個纖細瘦小的身影歪歪扭扭地冒出來。

是柳芽。比昨天更像一片枯葉子。搖搖晃晃的。隨時能倒下。她還穿著昨天那身破衣。臉上淚痕干掉結成了黑色的泥印子。額頭上不知在哪蹭了一大片擦傷。皮都蹭破了。掛著血絲和泥土。頭發亂得像草窩子。沾著蛛網和碎葉子。臉上毫無血色。只?；野?。眼睛紅腫著。只剩兩條縫。但眼神空洞得厲害。像兩口被挖干了的枯井。映不出一點天光。嘴巴半張著。無意識地呼氣吸氣。

最刺眼的是衣服。昨天還是完整的破衣?，F在左邊整個袖子都被撕掉一大塊。露出細瘦蒼白的胳膊。脖子上有抓紅的印子。另一只手死死地抱在胸前。懷里緊緊裹著一團破布。那正是昨天她抱著吳師爺灰布的包裹！只是現在包裹癟下去很多。被緊緊地、護命一樣地箍在懷里。怕被人搶了似的。

她走得很慢。腳步虛浮。像是踩在棉花上。那條雜毛瘦狗不見了。

林塵心猛地往下沉。沉得沒底。他往前急走兩步。迎上去。身上的傷被扯得抽痛也顧不上。

柳芽像是感覺有人。麻木地抬頭。眼睛茫然地看著林塵靠近的方向。沒有聚焦。空茫茫的一片。直到林塵的身影幾乎到了跟前。她才遲鈍地認出來。那紅腫的眼縫里，突然滾下兩行熱淚。順著臉上黑灰的泥印子沖下來。

“沒…沒了…”柳芽的嘴唇哆嗦著。干裂的紋路滲出血絲。聲音啞得不成調子。帶著哭過頭的破音?！啊紱]了…全…全搶光了…”

林塵站定。離她一步遠。死死盯著她脖子上的抓痕和撕破的衣服袖子?！罢l？”

柳芽像是沒力氣回答。她把臉深深地埋下去。幾乎砸在懷里那個癟下去的包裹上。死死抱著。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哭出聲的那種抖。是抑制不住的、從骨頭縫里迸出來的抽痛。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顛出來。聲音碎在喉嚨里?！啊缘摹拮印莞瓦B…就連我藏…藏起的一塊紅薯干子…都被搶了…”她語無倫次。聲音小得像風里的蟲子叫?！啊麄儭宜幑褡印瓲敔敗瓲敔數呐莆坏袅恕摇胰尅麄儭汀统段摇骸锰邸纷o我…被…被一腳踹開…嗚…撞墻邊…半天爬不起…”

林塵的右手手指無意識地蜷緊。傷口處的包扎爛布條被攥得更緊。里面的傷被擠壓。血水似乎又滲出來一點。濕粘的感覺透過布條。他感覺不到。眼睛死死盯著柳芽護在胸口、隨著她抽噎顫抖的癟包裹。那里面?，F在只剩下…牌位？

他胸口堵得慌。像塞滿了冰冷的爛泥。呼吸都困難。左手里還捏著那半張啃不動的石餅。他伸過去。想把餅塞給柳芽?！帮?。”

柳芽抬起糊滿淚水和泥灰的臉。淚眼朦朧地看了一眼遞到眼前的東西。那點灰撲撲硬邦邦的餅渣子。她沒伸手接。反而像是受了更大的刺激。把懷里那個癟包裹抱得更死。身體往后縮了一下。像只被石頭砸驚的麻雀。眼神里全是恐懼和抗拒。喉嚨里壓抑的嗚咽變得更大聲。“…拿走…別…別動我的…誰都別想搶…”她把臉重新埋進包裹冰冷的氣息里。整個人縮成更小的一團。抖得更厲害了。

林塵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石餅粗糙的邊緣硌著他的指腹。

就在這時。一點極其微弱的震動突然出現在他腦子里。很輕。但很硬。像小石子掉進深潭。

咚。

緊接著。一股冰水澆頭的感覺猛地炸開！

不是冰冷。是凍死人的寒！順著脊柱骨猛地往上竄！瞬間凍僵了他半個身子！呼吸被直接掐斷！心臟像被一只冰手握緊！

一串完全不是文字、冰冷生硬的符號。帶著強制灌入的驚悚意味。瞬間刺進他的意識深處！

——【警告！異常精神探測波動！強度：低等！來源：未識別未知體！空間坐標：不穩定！精神場類型：疑為“遺蛻魂塵”！威脅等級：低?！〝祿埩簟⒖堂撾x！立刻…拒絕精神鏈接…拒絕…（異常干擾？）…鏈…鏈接穩定？？？】

最后幾個符號斷斷續續。帶著雪花般的雜音和扭曲的亂碼。像是被強行掐斷的信號。那股凍僵人的寒意驟然消失大半。只留下冰河入水后的余冷。和太陽穴深處針扎似的細密鈍痛。

林塵整個人僵在原地！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像是被瞬間抽干了所有血液！捏著石餅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他猛地后退半步。身體失去平衡。差點后仰摔倒！后背重重撞在貨棧冰冷的土泥墻上！發出“砰”的一聲。墻壁上的灰土簌簌落下來幾點。

“呃！”痛苦的低哼從牙縫里擠出來。后背的疼痛牽扯著右手的劇痛一起爆發。但他此刻完全顧不上這些。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沖到天靈蓋！心跳狂亂！太陽穴突突亂跳！

未知體？精神探測？鏈接？威脅？遺蛻魂塵？那是什么鬼東西？！

幻覺？昨天撞狠了？還是那臟獸血里帶的毒發作了？！

他驚疑不定地看向四周。狹小的巷子空無一人！只有他。和抱著包裹抖成小風葉的柳芽！寒風卷著灰塵。鉆進脖子。

“林…林哥？”柳芽也被林塵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和蒼白的臉色嚇到。她停止了嗚咽。茫然又驚懼地看著林塵。紅腫的眼縫里充滿了疑惑和無助。

林塵靠著冰冷的墻壁。用力甩了甩頭。想把腦子里那片雪花雜音和冰冷警告甩掉?？赡苁亲蛱靷搅恕Ｋ胫?。也可能是餓瘋了。那警告符號里的雜音干擾聽著就不正常。

他定了定神。喘了口氣。把被撞散的呼吸重新調整。胸口的悸動和針刺般的頭痛稍稍緩解了一些。但他不敢去深究剛才那瞬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太他媽的邪門！

目光落回柳芽身上。那點被刺激出的驚恐消散。又被鋪天蓋地的冰冷壓過。他看著她懷里的包裹?？粗睦仟N。

“餅。”林塵聲音干澀地重復了一遍。再次把那半張石餅往前遞了遞。這次沒碰到她。“餓了就吃?！?

柳芽看著餅。又看看林塵依舊蒼白的臉和他身后貨棧緊閉的門。她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彰５难凵窭飹暝鲆唤z疲憊。終于顫抖地伸出沒抱包裹的那只手。動作僵硬。指縫里還帶著泥垢。手指冰涼地碰觸了石餅硬邦邦的邊緣一下。然后一點點挪過去。把那小半張餅緊緊抓在了手里。捏得死緊。好像這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把這塊石頭一樣的餅貼著那個癟癟的灰布包裹一起抱住。整個人重新縮成一團。靠著巷子的土墻壁。慢慢地往下滑。最后抱著膝蓋蜷縮坐在冰冷污穢的地面上?？s成一團。一動不動。只有懷里的包裹和緊握石餅的手在細微地顫抖。

林塵看著她?？此s在墻根下那塊小小的陰冷地面里。像個被遺棄的小土堆。他也靠在墻上。沒走。也沒說話。只是那樣站著。胸口的窒息感并沒有減少太多。胃里的餓痛變成了麻木。巷子里只有穿堂的寒風刮過的單調嗚咽。

…………

陳老一直站在柜臺后面。沒動。也沒點新燈。

貨棧里的光線更暗了。只能勉強看到門口那塊破地的輪廓。老頭的耳朵貼在靠近門縫這邊的木板墻上。墻板很薄。不隔音。剛才外面那點細微的說話聲、壓抑的哭泣、最后林塵突然撞墻的悶響和壓抑的痛哼…都模模糊糊傳了進來。

老頭枯瘦得像干樹枝的手指死死摳著柜臺邊沿。指尖泛白。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陳垢。他屏著呼吸。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門縫那條更亮一點的線。像是要把那點光燒穿一個洞。嘴角那條緊繃的死紋更深了。像是要刻進骨頭里。

剛才那會兒…似乎有點…不對勁？

太靜了。靜得嚇人。林塵撞那一下墻的聲音。悶悶的。像是撞在他的心口上。那小子…怎么回事？

老頭手指的關節因為用力過猛。微微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