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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灰土巷深處

后巷。一個只配給貧賤人躑躅的地方。

高而深的灰黑爛墻把天都擠成了窄窄一條細縫,就算太陽還在頭頂掛著,那光也像摻了灰的鐵渣,稀稀拉拉地漏下來幾絲,勉強涂亮了墻根底下積年累月的陳垢爛泥。

這里的空氣稠得能擰出水。灰塵不是飄的,是沉甸甸往下砸,往人身上糊。比街面上還濃重的霉爛味混雜著人畜糞便的臊臭,還有不知哪家角落里擺著的餿水缸子透出來的腐酸氣,扭攪在一起,塞滿了這條死胡同似的窄縫。

林塵的后背重重抵在冰冷潮濕、糊滿了不明污跡的爛泥墻上。石墻的粗糙尖角硌著他剛才被穢獸撞過的位置,帶來一陣遲鈍的悶痛。但這痛楚反倒壓下了些右拳上那鉆心蝕骨的撕裂感。那感覺太清晰了,酒精的灼燒感退下去后,是筋肉被活活撕開的脹痛,是骨頭被硬物狠狠砸過的鈍痛,細碎而頑固,每一次心跳都把它拱得更加分明。

他閉著眼,緊咬著牙關,腮幫子上繃出了硬棱棱的線條。眼前一片漆黑,但剛才巷口那堆被撕碎的殘軀和染血的藍布片,那兩點冰冷饑餓的幽綠鬼火,那頭尸犬咧開的淌著粘液獠牙的血盆大口,還有柳芽驚懼絕望的臉孔……所有這些混亂、血腥、帶著死亡腥氣的碎片,都在他緊閉的眼皮后瘋狂地旋轉沖撞,攪得他腦漿子都在翻騰、發燙。

“呼…嗬…”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喘息,短促而艱難,像破爛風箱在抽風。冷汗一層層地往外冒,浸透了后背緊貼著墻壁的破汗衫,被巷子里的陰風一吹,貼肉地冰冷。全身的力氣仿佛都隨著搏命的揮拳和酒洗傷口的劇痛泄光了,骨頭縫里都透著一股被抽干的酥麻和空乏。

不知靠墻貼了多久,可能只是幾息,也可能是一個漫長的循環。巷子深處隱約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哭泣聲,隔著一層層的爛泥墻,模模糊糊地向東頭方向飄過去。林塵眼皮顫動了一下。

是柳芽?還是去幫吳師爺的人?

哭…吳師爺……一股更深的、帶著不祥預感的冰冷從脊椎骨縫里往上爬。

他猛地睜開眼。

眼球被光線刺激得一陣酸痛模糊,他用力眨了眨,擠出點生理性的水汽。右手無意識地垂在身側,火燒似的劇痛終于被冰冷的墻壁壓服了一些,變回一種沉重的麻脹。他僵硬地扭動了一下脖子,牽拉著肩膀,費力地抬起左手,探進懷里。

手指首先碰到的是那三顆圓滾滾、硬邦邦的“灰土豆”,冰涼堅硬的外殼硌著指腹。他捏出來一顆,借著巷子深處漏下的那點昏光看了下。豆殼是一種渾濁骯臟的灰黃色,沾著點他衣服里的灰泥和汗漬。

陳老給的跑腿錢。他用拇指把豆殼上的灰土抹掉一點,露出更深的臟污底色。這東西看著不起眼,能頂小半天餓。把灰土豆重新塞回懷里。左手在懷里摸索了一下,觸到了另一樣東西。

那塊陳老塞給他的,讓他“省著點用”的破布條。它裹著幾根柳芽塞過來的、帶著泥土氣的草根,被他一并抓了出來。布條本身更破,灰撲撲的,糟得透亮,一碰就能掉渣子的樣子,邊緣全散著線頭。林塵捏起其中一根草根。這是“苦根草”,灰鼠街邊縫墻根底下最常見的止血玩意兒,蔫頭耷腦的一小截,根須子上還帶著點濕泥,散發著一股土腥氣和淡淡的苦澀味道。

他費力地彎下腰——每動一下身上幾處撞擊傷都牽扯著疼——把草根在腳下的泥地上蹭掉浮土。然后撩起破爛的前襟衣角,把草根艱難地塞進嘴里,用那幾顆還算完整的好牙使勁嚼。

又苦又澀的味道立刻在舌尖舌根炸開,帶著一股子沖鼻的植物草腥氣,嗆得他喉嚨發緊想嘔吐。他擰著眉,腮幫子狠狠嚼動著,把干巴巴的草根嚼成一小團黏糊糊、混著草渣的爛泥。唾沫混著那苦澀的汁水,讓他整張臉都皺成一團。忍著惡心,吐在勉強攤開一點的左手掌心那團綠糊糊的玩意兒上。

然后,他開始處理那只傷手。

動作笨拙到了極點。左手本來就不如右手靈活,此刻更要承擔全部工作。他微微抬起那只劇痛發麻的右手,擱在微微彎曲的左腿上,借著巷口透進來的微光查看。

右手的拳峰完全爛了。中間一道最大的豁口足有大半寸長,翻卷著皮肉,之前流出的血和穢獸污液、被酒精沖洗后凝成了深褐色、發硬發黏的痂殼,糊在傷口周圍。一些邊緣的撕裂小口子還在往外微微地滲著淺紅色的液體,沿著干裂指縫里結成的暗紅血痂往下滑,滴落在沾滿污跡的褲子上。整只手的皮膚上都沾滿了灰塵、污血凝固后的黑點和草根嚼爛的綠汁痕跡,根本看不清真正的傷口底色。

最要命的是指骨。

食指第二關節處腫得像個發面饅頭,青紫一片,皮膚繃得發亮,皮下淤血積了一片。稍微動一下食指,關節處就傳來一陣被鐵鉗擰絞般的劇痛。

林塵吸了口氣,一股冰冷的痛感鉆過鼻腔,肺腑都跟著抽緊。他看著掌心那團苦澀難聞的綠糊糊,用左手食指蘸了厚厚一坨,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往那個最大最深的豁口上點去。

疼!綠糊糊接觸傷口的瞬間,又是一股比酒精稍弱、卻依舊鉆心尖利的銳痛直沖腦門!仿佛有無數根小針在扎!他手一哆嗦,差點把那團草藥戳到地上去。額頭上剛消下去一點的冷汗又冒了一層。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硬把悶哼憋在喉嚨里。繼續。蘸藥。點涂。動作僵硬而堅決。把掌心里幾乎所有的苦根草爛泥,全糊在那些撕裂的傷口上,最后用那兩根傷得最輕的無名指和小指,勉為其難地將那糟爛的破布條,在糊滿了苦根草爛泥的手掌上纏了幾道,在手腕側面打了個死結——與其說是包扎,不如說是把那堆骯臟的草藥渣勉強摁在了傷口上。

做完這一切,他的呼吸更粗重了。靠在冰冷的泥墻上,眼睛盯著巷子深處東頭方向那片越來越暗的影子。

吳師爺…柳芽…那哭聲…他胸腔里像是壓著一塊被濁水浸透的沉木。

他沒等太久。巷子深處那片被爛墻切割得更加窄細的昏暗里,終于又響起了腳步聲。很輕,很慢,帶著一種被碾碎般的沉重拖沓。比剛才那陣雜沓匆忙的步子慢了太多。

林塵抬起了頭,目光穿過巷子里彌漫的灰塵。

一個人影從那邊拐彎的角落慢慢挪了過來。步履蹣跚。

是柳芽。她的身影融在暗影里,顯得更加單薄可憐。她手里似乎抱著什么東西,用一塊更大的灰撲撲的破布緊緊裹著。低著頭,一步一步,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在往前蹭。那條瘦骨嶙峋的雜毛土狗跟在她腳邊,低垂著尾巴,喉嚨里發出低低的、近乎嗚咽的悲鳴。

林塵的心沉了下去,沉得沒邊。他甚至不需要開口問。柳芽這幅樣子,那條瘦狗的聲音,還有她懷里那包裹的形狀大小…

柳芽終于挪到了離林塵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她沒有抬頭,身體微微抖著。那塊灰布包裹被她緊緊地抱在懷里,好像抱著什么絕不肯丟開的珍寶。

“……柳…柳芽?”林塵張了張嘴,聲音澀得像兩塊砂石摩擦。

柳芽的身體猛地一抖。她慢慢抬起頭。

那張臉徹底花了。淚痕像無數條污濁的泥溝在灰白瘦削的臉頰上縱橫交錯。眼睛腫得只剩下兩條細縫,嘴唇死死地咬著,咬得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她的目光茫然地投向林塵的方向,里面的光亮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種巨大的空洞和死寂,映不出巷口那一點慘淡的光。懷里那個沉甸甸的包裹,將她那過于單薄的身體壓得更加佝僂。

林塵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冰冷扼住了喉嚨。他看著她懷里那個包裹的形狀,像一捆用布纏緊的…柴禾?

他沒再說話。沉默像冰冷的濁水,在這狹窄的巷道里彌漫。灰塵依舊無聲無息地落,落在柳芽的肩膀上,落在那灰布包裹上,落在林塵還糊著綠色草汁的、破爛包扎著的手上。

巷口那邊主街方向,似乎也漸漸安靜了一些。處理穢獸尸體的動靜、鏟子刮地的聲響小了,人語聲也稀了。只剩下灰鼠街那種永遠低沉的、被壓扁似的嗡嗡噪音背景,和風掠過爛墻頭帶起的、如泣如訴般的嗚咽。

這條后巷里,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一個沉重,一個短促;還有一條狗壓抑的悲鳴。

林塵艱難地挪動了一下靠在墻上的身體。腳步蹭著地上的浮土沙礫,發出簌簌的輕響。他朝柳芽走了一步,靠近了一點。一股混合著草根苦澀、汗水咸腥和淡淡血腥的氣息靠近了她。

柳芽像是被驚動,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包裹,后退了小半步,脊背幾乎貼到了對面的墻上。

“……”林塵再次張開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著柳芽懷里那個形狀明確的包裹,看著那張被淚水沖刷得麻木絕望的臉。任何安慰,在這活生生的死亡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殘忍。

他唯一能做的,是把懷里那三顆硬邦邦的“灰土豆”又掏了出來。伸出手,攤開在掌心。

三顆灰黃色、沾著汗漬和泥土塵的小圓球,像三顆不起眼的石子。在這黑暗壓抑的巷子里,卻是能暫時填肚子、讓人喘口氣的東西。

柳芽的目光似乎被這遞過來的東西牽引,茫然地落在林塵攤開的手掌上。沒有聚焦的眼神空洞地停在那三顆灰土豆上,又茫然地抬起,對上林塵的臉。那眼神里沒有看到食物的渴望,只有一種更深、更無助的死寂。

“拿著。”林塵的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擠出兩個字。聲音依舊干裂生澀。

柳芽看著他。好一會兒。懷里的包裹無聲地傳遞著冰冷。她終于慢慢地、極為僵硬地,松開了緊緊箍著包裹的一只手。動作遲鈍得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的木偶。那只同樣瘦得皮包骨的手,微微顫抖著伸過來,冰涼的指尖在林塵的手心碰到那三顆還帶著點體溫的灰土豆。

她只是捏起一顆。指尖冰冷滑過林塵掌心的傷痕邊緣,帶來一絲微弱的刺痛感。她把那顆冰冷的豆子攥在手心里,死死地捏著。另外兩顆靜靜地躺在林塵掌心的塵土里。

空氣再次凝固。林塵掌心的灰土豆似乎也失去了溫度,變得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樣冰冷堅硬。

柳芽攥著那顆豆子,像是攥住了某種冰冷無望的支撐。另一只手更緊地抱著那個令人窒息的灰布包裹。她重新低下頭,把臉埋在那包裹散發出的、冰冷絕望的氣息里。身體無聲地顫抖著,細弱的肩膀聳動。這一次,她沒有再發出一點聲音。只有那條雜毛瘦狗,低伏在她腳邊,用喉嚨深處持續著那斷斷續續、壓抑到極致的嗚咽悲鳴。這聲音粘在空氣里,比大聲哭泣更讓人喘不過氣。

這條陰暗狹窄、彌漫著絕望氣息的后巷,仿佛要將所有的生息都吸干榨盡。

時間一點點熬過去。巷口主街那點微光徹底暗淡下來,最終沉入一片模糊的昏黑。夜晚冰冷的氣息開始從地面、從墻縫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像無形的毒蛇往骨頭縫里鉆。

柳芽終于動了。懷里的包裹壓得她幾乎直不起腰。她沉默地,抱著那個沉甸甸、冰冷冷的終結,拖著那條嗚咽的瘦狗,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巷子更深處、屬于她自己的那個小破窩棚挪去。沒有再看林塵一眼。背影沒入更濃的黑暗,最后連那點模糊的輪廓也消失不見。

巷子里只剩下林塵一個人,僵在原地。掌心里還剩兩顆孤零零的灰土豆。他慢慢收攏手指,攥住了那兩顆硬豆子,冰涼的殼硌著掌骨。糊滿苦根草的手仍在隱隱脹痛,但這痛楚和他胸腔里塞著的、那個無法言說的沉重冰坨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

他拖著灌了鉛一樣的腿,幾乎是蹭著地面的泥沙,慢慢挪回自己那個角落。后背再次重重抵在那冰冷的、糊滿污跡的泥墻上。剛才被打斷的、那些混亂血腥的記憶碎片,帶著冰冷的戾氣再次洶涌地撲了上來,更加猛烈地沖擊著他的意識。

巷口主街上最后一抹微弱的天光也消失了。伸手不見五指。世界陷入純粹的黑暗。

冷。無孔不入的陰冷裹挾著深入骨髓的疲憊,像無數冰冷的線纏上來。林塵的意識在那些紛亂咆哮的恐怖碎片和身體深處爆發的劇烈疼痛、空乏中沉浮掙扎。慢慢地,那徹骨的寒冷和沉重的疲憊似乎暫時壓倒了驚悸和疼痛。

他在這冰冷黑暗、彌漫著死亡氣息的角落,靠著墻,頭一歪,竟然沉沉地昏睡過去,意識徹底陷入一片無夢的、死寂般的混沌。

………………

疼!

先是指骨關節像是被火燒紅的烙鐵狠狠按進骨髓里的劇痛!整條手臂都在抽搐痙攣!緊接著是胸腹間被巨大鋒利的爪牙活活撕開、內臟被攪爛扯出、撕裂皮肉的痛楚!腥熱的液體噴了滿臉!

跑!跑!背后是催命的、帶著濃厚血腥惡臭的陰風!一張布滿慘白獠牙的巨大血口,腥臭的粘液滴落在后頸上!冰涼的死亡氣息舔舐!他拼盡全力往前奔逃,但雙腳像是陷在粘稠的血泥里,沉重得抬不起來!身體每一次發力都帶起撕裂般的新痛!巷子兩邊的高墻扭曲壓來,沒有盡頭!那絕望的嘶吼仿佛來自他自己的喉嚨!

咚!

沉悶的撞擊感讓林塵整個人猛地一抽!

心臟狂跳得像要從喉嚨里撞出來!渾身冷汗淋漓,像剛從水里撈出來!后背依舊死死抵著冰冷的爛泥墻,硌得生疼的墻壁似乎就是剛才夢中那堵攔住所有生路的絕望之墻!每一處傷都在蘇醒地尖叫,尤其是右手,被苦根草糊住的傷口處一片灼熱的脹痛,被包裹的布條勒得發麻!

巷子里死寂無聲。真正的漆黑。剛才夢境里那沉重的呼吸和粘液的滴落聲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紊亂、帶著驚悸余波的喘息,在狹窄的空間里異常清晰地回蕩。

他急促地喘息著,想平復幾乎要炸開的心跳。那股冰冷的恐懼感還死死抓著后背心。

剛才…不是夢?

林塵猛地屏住呼吸。眼睛在絕對的黑暗里費力地睜大,徒勞地掃視著面前濃稠如墨的虛空。寂靜。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喘息。他側耳傾聽。巷口主街方向隱約的嗡嗡噪音消失了,只剩下風刮過墻頭尖利的“嗚嗚”聲。巷子深處更黑暗的方向,也一片死寂。

等等…不對!那種感覺…是純粹的殺意!冰冷的、純粹到沒有一絲雜質的惡意!

和那尸犬不同!比剛才巷子里遇到的那玩意兒更加…古老?陰寒?就貼在他后背上一樣清晰!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咽下堵在嗓子眼那口冰冷的唾沫。左手下意識地按向了胸口位置——那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剛才在夢境的極度驚悸中,隱隱地發了一下燙?或者只是他夢魘里的錯覺?

林塵用力甩了一下頭,想把那些殘留在腦子里的冰冷惡念和荒謬感甩出去。右手傷處傳來的劇痛提醒著他此刻的真實處境。

被凍得有些麻木的身體開始恢復知覺。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疲累感順著骨頭縫深處彌漫開來,似乎和之前拼命揮拳時那種被掏空的感覺有些類似,但又更沉一些。

連帶著,右拳傷口那火燒火燎的脹痛感,好像也奇怪地…減輕了一點點?被某種溫熱的疲倦替代了?他不確定,這也許只是凍麻了的錯覺。

不能再待在這里了。

這陰冷黑暗的巷子讓他渾身發毛。他得回去。回到自己那個小小的、雖然一樣破敗但至少能關上門縮起來的窩棚。那個狗窩一樣的角落,此刻竟成了唯一能想到的、有微薄庇護作用的地方。

林塵費勁地用手撐著冰冷的泥墻,一點點地把自己那幾乎凍僵、又被惡夢和傷痛折磨得快要散架的身體從墻上挪開。腿彎像是生了銹的鉸鏈,發出細微的骨骼摩擦聲。他弓著腰,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慢慢挪動著沉重的腳步,向著自己窩棚的方向,在絕對的黑暗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蹭回去。

推開那扇更加破舊不堪、擋不住任何寒風也擋不住灰鼠街穢氣的薄木板門時,他連回身插門閂的力氣都沒有了。黑暗中摸索到自己那張鋪著爛稻草的破板床,一頭栽倒下去。

爛稻草散發著一股經年累月積攢的霉味和汗臊氣。林塵把臉埋在這熟悉卻讓人作嘔的氣息里,蜷縮起身體,盡量把那只受傷的手夾在身體和板床之間,試圖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意識再一次陷入迷糊,但這一次不再是無夢的死寂,夢中那冰冷的惡意和巨大血口的陰影似乎就在這黑暗小屋的門外徘徊,讓他蜷縮的姿勢更加緊繃,像一只被遺棄在寒冬野地里、隨時會被凍斃的瘦貓。

………………

貨棧的后堂比外面的巷道還要暗。陳老沒點燈。只有靠近后門縫里漏進來極其微弱的一絲天光,在地面投下幾乎看不清輪廓的一小片模糊亮痕。

陳老就坐在角落一張三條腿的破矮凳上(另一條腿用磚頭墊著)。他佝僂著背,整個人縮在濃重的陰影里,像一塊風化侵蝕的頑石。粗糙的手指間夾著一小片布頭。布頭顏色深舊,質地遠比那些用來包裹塊莖或者堵窟窿的爛布細膩緊實得多。在手指反復無意識的摩挲下,布頭上用一種古老的、暗金色的絲線繡成的云紋微微凸起,在黑暗中仿佛在吸收那微不足道的微光。

老頭低垂著頭,渾濁的目光像粘在了這塊布頭的暗色云紋上。那塊云紋的圖案,隱隱勾動了什么……巷口那堆被尸犬拖出來的、沾著血的碎布片一角,好像也有個類似的紋樣?雖然殘破不堪……

今天巷口那場猝不及防的遭遇和搏殺…那頭灰背尸犬猙獰死狀…那些碎裂的人骨…還有林塵那小子…林塵最后盯著巷口殘骸時,那雙眼睛里壓不住的、幾乎要燒穿麻木的冰冷火焰…

所有這一切畫面都在老頭腦子里翻滾。林塵揮出的那幾拳…尤其是砸塌那穢獸頭顱的那一拳…那根本不是一個在灰鼠街底層滾了十幾年、只學會了低頭忍讓的混小子該有的力量…

陳老枯瘦的手指猛地一收!死死攥住了掌心的布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咔嚓聲。

不行!絕不行!

那些被時間強行摁下去的、帶著腥甜銅銹味的黑暗記憶碎片,被今天發生的這一切猛地撬開了縫隙!一張張扭曲怨毒的臉孔,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冰冷惡意,撕裂肉體的脆響,血噴濺到他臉上的滾燙…還有…那個高大挺拔、眼神卻哀慟絕望到極點的年輕身影…

“……活下去……活著就好…忘了…別碰……”

嘶啞悲慟的哀求仿佛還在耳邊炸響。

陳老布滿皺紋的眼角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珠子里罕見地閃過一絲痛苦至極的掙扎。

他慢慢地、異常用力地把那塊深色的布片重新疊好,緊緊地、緊緊地攥在手心,甚至能感受到那暗金云紋堅硬的針腳硌著掌心。

巷子深處傳來一絲極細微的風聲。

陳老的身體猛地一僵,警覺地抬起眼皮,渾濁但凌厲的目光像兩道無形的鉤子,倏地刺向后門那點漏光的縫隙。仿佛想穿透那扇破門和厚重的黑暗,釘死在某個人身上。

“……安分點……消停……消停點吧……”老頭低低地、幾乎是無聲地從干癟的唇縫里擠出一句,像是警告林塵,又像是祈求冥冥中的某道亡魂。

“……安穩地……喘口氣……才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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