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粘住了。剛才那些飄來飄去的灰塵像是被凍在一種冰冷的膠水里。那股讓人喉嚨發緊的腥臭味卻變得活了過來,像蛇一樣往鼻孔里鉆。又濕又甜,蓋過了灰鼠街所有爛泥和垃圾的氣味。
巷子深處那幾點幽綠的鬼火定著方向不動。林塵能感覺到被堵住的目光,一股帶著純粹惡意的、冰涼的窺視舔在他脖子后面。他背后的汗毛全都立了起來,像被針扎一樣。
“別動?!绷謮m從嗓子眼擠出兩個字,干得像兩片木頭摩擦。他抓著柳芽手腕的手指收得更緊,指節壓得發白。柳芽貼在他后背上,抖得像個篩子,急促的氣息噴在他肩胛骨的破衣服上。她捂著嘴,一點聲音不敢出,只有牙齒打顫的微弱動靜。
“呼…嗬嗬…”那種沉悶、混著粘液的喘息聲又從黑巷里傳出來。不像人,像是什么東西喉嚨里卡著血沫子。拖動重物的沙沙聲又響了兩下,停了。兩點綠火左右晃了一晃,位置似乎往上抬高了一點點。那東西在探,在判斷。
林塵的眼睛死盯著那片絕對黑暗。腦子里飛快地轉。是跑?往哪跑?街拐角離這里還有點距離,巷口這位置太窄,一轉身整個背就亮給那玩意了。喊人?來不及,而且灰鼠街里能活下來的,聽到這種動靜,第一反應絕對是關緊破門板縮起來,沒人會蠢到沖出來幫把手。硬抗?拿什么抗?貨棧里連把像樣的柴刀都沒有。他空著手!頂多懷里那根用來撬釘子的破鐵片,短得只能當牙簽用。
冷汗沿著他的鬢角滑下來,滴在頸窩里,又冰又癢。他心里那股無力的寒意被這冰冷的急迫一激,反而猛地竄起一股邪火!操他媽的!在這地方,你想喘口氣,想護住那么一點點重要的人,就得跪著?就得等著什么東西把你啃了?
不行!絕不行!這念頭像火星炸開,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滾燙。
“噗——”一聲輕響,帶著一股更濃的腥風,從黑巷子里噴出來。
兩團東西被拋到了巷口有限的微光下。咕嚕嚕滾了幾下,沾滿了粘稠的暗紅色泥漿。柳芽死死捂住嘴的手縫里,還是漏出了一聲被憋住的、絕望的嗚咽。
那是半個腦袋。血肉模糊,一只眼珠被擠爆了,只剩下一個空洞。慘白色的骨茬從血肉里支棱出來。旁邊是撕成幾塊、勉強能看出是胸腔和半條胳膊的殘骸。被啃咬過,撕扯得不成樣子。斷口處的衣服也是黑的,染透了血污。但那破碎的、發暗的料子上,有一小塊還沒完全糊住的、用藍線繡的歪歪扭扭的花紋。一個很小的,像朵云又不像云的圖案。
林塵的心猛地往下沉。這是陳老提過的、前幾天出去挖野菜就沒再回來的劉婆子?她孫子才三歲!還有她男人!這些碎塊…
恐懼像冰冷的蚯蚓鉆進了林塵的骨縫。但他身體里那股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滾燙邪火更旺了!他媽的!躲!還能往哪躲?!
“吼——!”一聲炸雷般的狂吼猛地撕裂了粘滯的空氣!那吼聲低沉得震得地上的灰土都在跳,里面塞滿了野獸的嗜血和瘋狂!
就在吼聲炸響的同一秒,腥風撲面!濃得化不開的惡臭像一堵實質的墻壓過來!那兩點綠火徹底亮起,并且猛地放大!一頭暗青色的東西撞碎了巷口的黑暗,閃電般撲了出來!
那東西四肢著地,軀干像只瘦得只剩骨架的大狼狗,卻被拉長了一圈!身上沒有皮毛,裸露著濕淋淋、呈現鐵灰和暗青色紋理、好像裹了一層凝固泥漿的皮膚!背脊骨高高凸起,像一排倒豎的骯臟小刀刃。最駭人的是頭顱!腦袋很大,幾乎不成比例,巨大的下顎骨咧開,露出一排帶著碎肉和血絲的慘白獠牙,長舌黏糊糊的垂在外面。那兩點綠火是它的眼睛!里面看不到任何情感,只有純粹的、冰冷饑餓的光!
穢獸!灰背尸犬!最普通、但也最常游蕩在聚落邊緣掏垃圾甚至…捕食落單者的東西!
它的速度快得嚇人!目標就是林塵身后的柳芽!它大概是把她當成了更容易抓的目標!那張淌著粘液的血盆大口張開,帶著一股能把人熏暈過去的腥風,朝著柳芽被林塵護著的小腿就噬咬過來!牙齒上的碎肉渣子都清晰可見!
躲?柳芽已經被嚇得釘在原地!退?背后是石墻!
“操你祖宗!”林塵腦子里最后那點顧忌被這瘋狂的景象徹底炸飛!他喉嚨里爆出一聲嘶啞到變調的怒吼!身體比腦子更快!他沒有往后躲,反而像被那撲來的兇獸點燃一樣,左腳狠狠蹬地!頂著撲面而來的腥風惡臭,像個撞向滾石的不服輸的傻子,猛地向那撲過來的穢獸撞了過去!同時一直縮在身側的右手,肌肉繃得像塊石頭,用上掄柴刀砍樹的狠勁,攥緊了拳頭,對準那張撲過來的大嘴側面,那塊黏糊糊的鼻子和眼睛下方,狠狠砸了上去!
“砰!”悶響!硬的骨頭撞上硬的皮!
林塵感覺自己的拳頭像是砸在了一塊浸透了血的硬皮革輪子上!指骨震得劇痛!關節差點碎掉!巨大的沖擊力頂得他整個人向后踉蹌,后背重重撞在石墻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但那頭撲擊中的尸犬也被這股幾乎不要命的撞擊頂得頭猛地一歪!撲咬的軌跡硬生生被打偏了!那血盆大口擦著柳芽的褲腿邊緣過去!幾顆斷裂的碎齒飛濺起來,打在墻上!腥臭的口水沾了柳芽一腿!
“嗷!”尸犬吃痛,那吼叫聲里帶上了尖利的痛楚和更加狂怒!它巨大的頭顱一甩,綠眼睛死死盯住了眼前這個竟然敢碰它的人!被砸中的地方,那層濕滑污穢的皮肉竟然微微凹陷下去一些,滲出一點發黑的稠液!它顯然被激怒了!
“跑!”林塵喉頭一陣腥甜,剛剛那一下撞墻讓他差點閉過氣去,但他吼得更大聲了,“柳芽!往貨棧跑!喊陳老!堵門!快!”眼睛一秒不敢離開那暴怒的穢獸。
柳芽被他剛才那一撞的猛力和吼聲從僵直中驚醒了!死亡的恐懼壓過了對林塵的擔心,她腦子里一片空白,但腿動了!她尖叫一聲,完全是身體的本能爆發出的力氣,猛地扭轉身,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朝著幾十步外的貨棧大門沖去!那條瘦狗也驚恐地夾著尾巴跟上,卻被柳芽慌亂的動作絆了一下。
尸犬哪里容得到口的獵物跑掉!它喉嚨里滾出低沉的威嚇咆哮,放棄了眼前的林塵,龐大的身軀帶著腥風,后腿一蹬,就要追撲那道逃跑的背影!
林塵看得目眥欲裂!讓這畜生追上柳芽,那就完了!他剛剛撞墻的眩暈還沒完全緩過神,身體里的力氣好像被砸空了。怎么辦?!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側面一條更窄的、通向一些窩棚堆后面的通道里,突然爆出一聲悶雷般的吼叫:
“雜種玩意兒!爺爺在這兒!”
一道黑影疾撲出來!動作野蠻無比!完全不像躲避,更像是主動撞向那頭巨大的尸犬!
那影子非常粗壯!破衣爛衫下露出的胳膊像生鐵鑄成,油亮的皮膚下賁張著青黑色的血管!正是“老獵頭”!他手里沒獵槍(在灰鼠街那東西太奢侈),他手里操著一把刀!一把缺了刃口、帶著好幾個豁牙的大砍骨頭刀!刀柄粗糙地用染血的破布纏了好幾圈!刀身油膩膩的,也不知道是砍過多少穢獸的骨渣。
“吃老子一刀!”老獵頭那張溝壑縱橫的、曬得黑紅的臉上全是搏命的狠勁,腮幫子咬得像石頭!他顯然早就在附近,也看到了這一切!他吼叫著,像個發了狂的黑熊,掄圓了那柄沉重的破刀,借助前撲的沖勢,一點花俏沒有,帶著全身的力道,摟頭蓋頂朝著尸犬剛扭過去的脖子猛劈下去!
那刀太沉太快!破空聲聽著像鐵棍在砸!
尸犬剛被林塵的拳頭砸懵,剛扭頭要去追柳芽,根本沒料到側面還會冒出一個力量這么可怕的東西!
噗嗤!
沉悶的、劈進厚實東西里的聲音!
老獵頭這一刀勢大力沉!刀刃狠狠劈進了尸犬后頸和脊背連接的那塊凸起的皮肉里!深入了足有好幾寸!那地方皮厚骨頭硬,但也架不住老獵頭這豁出命去的一斬!
烏黑發臭的血水像潑墨一樣噴濺出來,濺了老獵頭一頭一臉!帶著一股讓人作嘔的腥氣!這血仿佛有腐蝕性,滴在他臉上脖子上,發出滋滋的微響,灼出幾個小紅點!老獵頭卻像毫無所覺!
“嗷——!”尸犬猛地揚起脖子,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嚎!這叫聲比剛才吃痛的那下凄厲百倍!被劈開的傷口里污血狂涌,隱約能看見下面慘白的頸椎骨!
劇烈的疼痛讓它狂暴到了極點!它巨大的身體瘋狂地左右搖擺甩動,試圖把釘在它身上的老獵頭甩下去!
老獵頭整個人幾乎掛在刀柄上!他一只腳死死蹬地,另一條腿半跪著,咬著牙,雙手青筋暴起死死攥住刀柄,想把刀壓得更深!他知道,只有一刀徹底砍斷這東西的脖子才能解決!不能松!松了就是死!刀卡在骨頭縫里,發出嘎吱嘎吱讓人牙酸的硬摩擦聲!更多的污血噴泉一樣涌出來!
“操他媽的!老家伙夠勁兒??!”另一個聲音響起,是黑皮!他竟然也跟著沖了出來!他那張黑臉上也帶著搏命的猙獰!他手里沒刀!這家伙野慣了!他直接從旁邊抄起一塊壘墻用的粗糲石頭,足有十來斤重!根本不管石頭上還有土疙瘩和苔蘚。
趁著尸犬被老獵頭劈砍劇痛、狂甩頭顱的時候,黑皮像條瘋狗,貓著腰猛沖幾步,貼著還在拼命穩住刀的老獵頭身邊就撲了上去!他目標明確!就是尸犬還在瘋狂蹬地的左后腿!那是唯一還支撐著大部分重量、沒被老獵頭牽制方向的腿!
“讓你媽蹬!”黑皮嘶吼著,眼睛里全是血絲,掄起石頭就往那腿彎處猛砸!嘭!噗!石頭狠狠砸在覆蓋著硬皮的粗壯腿關節上,砸得那腿猛一彎折!
這還不算!黑皮像是覺得一下不夠解恨,又或許是怕沒砸斷,他直接整個人撲了上去!像塊濕泥巴死死抱住了那條被砸了一下的后腿!然后張開那口不算好的牙,對著剛剛被砸中的膝蓋窩子旁邊相對柔軟的皮膚,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吼!”尸犬全身猛一抽搐!三個方向的劇痛讓它徹底瘋了!尤其黑皮那口帶著唾液的撕咬,讓它感到了另一種侵犯!它龐大的身子一個趔趄,重心有點不穩!
“小子!幫忙!”老獵頭嘴角淌著血沫子(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被噴進去的),怒吼著,他已經被甩得東倒西歪,全身的骨頭都在響!
機會!
林塵剛剛撞墻那一口氣終于喘過來一點!剛才那尸犬被砍翻噴血的場景刺激得他頭皮發麻,但那邪火也燒得更旺!他看到老獵頭和黑皮纏住了那東西的瞬間!那是這畜生唯一失去大部分速度的時刻!
他像頭被逼瘋了的獨狼,喉嚨里發出一聲低低的、含混的嘶吼!身體像離弦的箭一樣從墻根彈射出去!目標就是那顆還在瘋狂甩動掙扎、對著老獵頭齜牙咆哮的巨大頭顱!
林塵的眼睛死死鎖定了那雙散發著惡毒綠光的眼睛之間,那塊微微凹陷的鼻梁骨上方!那看起來像是頭骨連接最脆弱的地方!
他沒有武器!甚至那根破鐵片都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只有一雙血肉模糊、指骨還在劇痛的拳頭!
夠了!管他娘的夠不夠!
林塵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他把身上所有殘余的力氣,甚至剛才被撞墻時頂在胸腔里的那口惡氣,全都壓榨出來,擰成一股繩,灌進那條還沒受傷的左臂!拳峰像鐵錘!帶著一種要將這污穢腦殼砸個窟窿、同歸于盡的狠勁!迎著那雙翻滾著狂怒和劇痛的綠色鬼眼,朝著那額心凹陷點,破開腥臭的空氣,狠狠搗了過去!
噗!
這一次的感覺很怪。皮很硬,骨頭更硬。但林塵那一下好像砸得特別實!或者說,那東西狂甩的頭顱在老獵頭拼命拖拽下,短暫地晃過了一個間隙!他的拳頭,裹挾著所有的絕望和反抗,正好在那個空隙,砸中了那個凹陷的中心點!
骨頭碎裂的聲音很輕微,但異常清晰地傳入了林塵自己的耳朵里。嘎嘣一聲脆響。
緊接著,那頭狂獸甩動的動作猛地一滯。那雙翻騰著無盡饑餓、痛苦和狂怒的幽綠眼珠子,光芒瞬間凝固,然后迅速變得黯淡、擴散、渾濁。
巨大的尸軀突然不再狂甩,而是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像一座正在崩塌的、由血肉和污穢堆成的山。
卡在那脖子后的砍骨頭刀失去了最后的抵抗。老獵頭被這猝不及防的放松和尸體重量的垮塌帶了一下,向前猛地踉蹌一步,噗通一聲單膝跪在了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口鼻都是血沫子。
“操!”還抱著那條后腿撕咬的黑皮,被這突然倒下來的龐然大物猛地壓在腿上,沉重的尸骸壓得他嗷一嗓子,差點背過氣去,手腳并用地想推開那死沉的軀體。
那頭還在噴涌污血的巨大尸骸最終轟然一聲,完全砸在地面的灰土上。砸起一大片嗆人的塵灰。
街面上一片死寂。只留下三個粗重急促、撕扯著嗓子眼的喘息聲,還有柳芽那終于爆發出來的、再也壓抑不住的驚恐哭聲從貨棧門口傳來。
林塵站在原地。他砸出致命一拳的左臂還僵在半空中,拳峰上一片暗紅的血跡,混合著穢獸額頭上那種粘稠灰黑的漿液。他沒力氣放下了。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嗆人的塵灰。心臟在胸腔里像頭瘋牛一樣撞擊著肋骨。
贏了?這污穢腥臭的爛攤子就是贏了?
陳老提著根一端釘著鐵釘子的沉重木棒,氣喘吁吁地站在貨棧門口幾步遠的地方。他跑出來的有點晚。老頭看著眼前血肉橫飛、倒斃的穢獸尸體,還有死里逃生、卻更像從血池子里撈出來的三個人。他那張枯瘦的老臉上,先是極度的驚恐和后怕,接著是難以言喻的復雜。他看著林塵還僵在半空的血淋淋的拳頭,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老獵頭拄著卷了刃、帶著豁口的大骨頭刀,艱難地把自己半跪的身體撐起來。他抹了把臉上的污血,被腐蝕的皮膚有些發紅,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用那雙經歷過太多生死搏殺的渾濁眼睛,第一次認真打量起林塵。那眼神里有疲憊,有后怕,更多是一種毫不掩飾的驚訝和審視。
“小崽子…”老獵頭喘勻了口氣,聲音嘶啞粗糲得像砂紙摩擦,“…有種啊。”
黑皮終于從尸骸下面把腿扒拉出來。褲腿被撕破了,腿上青了一大塊。他呸呸吐了幾口嘴里的臭血,齜牙咧嘴地摸著被咬疼的后槽牙,看怪物一樣看著林塵。這小子?就這干瘦干瘦的貨棧小跑腿?剛才那一拳…他怎么敢?!他不要命啦?!
林塵站在那里。他沒有看那具死透了的穢獸尸體,沒有看老獵頭審視的目光,也沒有看黑皮驚愕的表情。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堆剛才被尸犬拖出來的、散落在巷口污泥里的殘骸碎片。
那塊染血的碎布。那個用藍線繡的、幾乎被血糊住一半的歪扭花紋。那個像云又不是云的圖案。
一種冰冷刺骨的東西,順著剛才打出去的滾燙的拳頭,沿著僵直的胳膊,一路流回他的心臟深處。剛才搏命時那股邪火慢慢熄了,只剩下一種空蕩蕩的累,和一種更深、更沉重的麻木。
活?喘氣?贏?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污血和穢液的拳頭。指骨剛才好像斷了一根,現在火燒火燎地疼。掌心的皮膚被反震力撕裂了幾道小口子,血混著黑黃的粘液,正一點一點往下滲。
他猛地攥緊了這個拳頭。很用力。好像要把那殘骸碎片里滲出來的所有死寂絕望、還有剛才那畜生眼中冰冷的惡意,都攥死在手心一樣。
攥得指骨咯咯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