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隙之書第七頁開始發燙時，我正站在橫貫大漠的風蝕崖上。羊皮紙浮現出銀線勾勒的城邦輪廓，西側城墻已化作虛線——這是界隙國度消逝的前兆。風中傳來細沙流動的聲音，像無數人在低聲訴說，又像某種巨大生物的呼吸。

一、流沙上的城邦

砂時國沒有固定疆域。這座由流動沙丘構成的城邦，每天黎明都會在大漠的不同位置重組。我踩著發燙的沙礫走近時，正看見居民們進行晨禱般的“砂記儀式“：他們用骨勺從屋檐收集昨夜凝結的“時砂“，那些銀色顆粒在朝陽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落入陶甕時發出沙漏般的簌簌聲。

“外來者的腳印會被晨風吹散，“穿赭石色長袍的老者站在城門口，他的兜帽下露出半張布滿皺紋的臉，“但你的腳印卻留了下來。“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足跡——在流動的沙地上，竟如刻在石上般清晰。界隙之書在背包里震動，第七頁的城邦輪廓又清晰了幾分。這是紀聞者的宿命：我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消逝之物的挽留。

老者自稱沙漏師西洛，是砂時國唯一能解讀時砂預言的人。他領我穿過由沙柱構成的街巷，建筑表面嵌著無數細小的砂鐘，每個砂鐘都以不同速率流淌。“每個砂鐘對應一位居民的記憶，“西洛輕叩墻面，“流速越快，記憶消逝得越快。“

街巷兩側的沙墻上，布滿蜂窩狀的小孔，每個孔穴里都插著一支羽毛管。“那是'砂語管'，“西洛解釋道，“當風沙穿過時，會播放存儲在沙粒中的聲音記憶。“一陣風吹過，整條街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笑聲、低語和歌謠，仿佛整個城市的記憶都在這一刻蘇醒。

二、時砂的秘密

西洛的工作室是用凝固沙巖筑成的圓頂建筑，中央矗立著一人高的青銅沙漏，銀色時砂在其中緩慢流轉。與普通沙漏不同，它的上下兩個玻璃球是連通的，構成永恒循環的莫比烏斯環形狀。四面墻壁上懸掛著數百個小砂鐘，每個鐘下都貼著泛黃的羊皮紙標簽。

“時砂會吞噬過量的記憶，“西洛用羽毛筆攪動沙漏底座的積砂，銀色顆粒粘在筆尖，化作細小的文字：昨日之憶，今日之重。“三十年前，砂時國經歷過一次'記憶風暴'，所有人都被過量的回憶壓垮，有人甚至在睡夢中被過去的痛苦溺斃。“

他摘下兜帽，我看見他左眼是渾濁的灰白色。“我的左眼見過'記憶風暴'的核心——那不是災難，而是平衡。當記憶積累到無法承載的重量，時砂便會自動吞噬多余的部分。“

西洛的指尖撫過沙漏表面，時砂突然加速旋轉，在玻璃壁上投射出影像：年輕的西洛抱著奄奄一息的女子，她的身體正在化作銀色砂粒。“我的妻子艾拉，死于那場風暴。但時砂仁慈地吞噬了我失去她的痛苦，只留下我們相愛的記憶。“

工作室角落有個堆滿砂瓶的木架，每個瓶子上都刻著名字和日期。“這是'記憶標本'，“西洛拿起一個刻著“艾拉·春祭“的藍色砂瓶，“在砂落期前，居民們會選擇最珍貴的記憶封存，其余的則獻給時砂。“砂瓶在他手中微微發光，我仿佛聽見里面傳來模糊的女聲。

三、砂記儀式與砂童

“今天是月祭，你該看看砂記儀式的全過程。“西洛帶我穿過蜿蜒的沙道，來到城邦中心的圓形廣場。廣場中央是個巨大的砂記池，銀色時砂在池中形成緩慢旋轉的漩渦。

居民們陸續來到廣場，每人手持一個小砂袋。西洛告訴我：“每個月滿之夜，我們都會來此釋放不需要的記憶。年輕人往往保留快樂，年長者卻更愿意留下痛苦——他們說痛苦能讓人保持清醒。“

一個穿紅裙的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正將手中的砂袋遞給西洛。“她是砂童莉娜，“西洛介紹道，“時砂對兒童有特殊親和力，但也更危險——他們常常分不清現實與記憶。“莉娜的右眼閃爍著銀色光芒，那是時砂進入眼睛的征兆。

“我想留下媽媽的歌聲，“莉娜小聲說，“但砂老師說我的砂袋太滿了。“西洛將手放在她頭頂，閉上眼睛輕聲念誦古老的咒語。莉娜的砂袋開始發光，銀色砂粒從中滲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只砂鳥，繞著廣場飛了一圈后落入砂記池。

“她選擇留下媽媽的歌聲，放棄了關于爸爸的記憶，“西洛嘆息道，“記憶選擇從來不是容易的事。“他指向廣場另一端，一位商人正將一整袋砂粒倒入池中。“他每年都來釋放財富記憶，卻永遠學不會滿足。“

四、鐘乳砂洞的回憶

為了更了解時砂的本質，西洛帶我前往砂時國最神秘的“鐘乳砂洞“。這是個天然形成的地下洞穴，頂部垂下無數砂質鐘乳石，地面生長著對應的石筍，兩者之間流動著銀色的時砂溪流。

“這里的鐘乳石會記錄聲音記憶，“西洛敲擊一根鐘乳石，洞穴突然回蕩起嬰兒的笑聲，“那是三百年前一位砂后生下王子時的記錄。“他帶我走到洞穴深處，那里有一片由時砂構成的“記憶鏡湖“。

“如果你足夠專注，能在湖中看見別人的記憶，“西洛凝視湖面，波紋蕩漾中浮現出年輕的艾拉在砂田里勞作的身影，“但這很危險，很多人會迷失在別人的記憶里。“

我嘗試凝視湖面，時砂開始旋轉，浮現出模糊的影像：記憶風暴中的砂時國，無數居民倒在地上，身體化作砂粒。一個女人的身影在風暴中心掙扎，她手中緊握著一個砂瓶——那是年輕時的艾拉。

“不要看得太久！“西洛突然將我拉開，“那是艾拉最后的記憶，她用生命封印了風暴核心。“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花了三十年才學會不去看這個記憶。“

五、無法遺忘的選擇

三天后，砂時國的輪廓在界隙之書上已褪色過半。西洛說這是百年一遇的“砂落期“，整個城邦將在月圓之夜沉入沙海，帶走所有居民的記憶。

“我選擇留下，“月圓之夜，西洛站在沙漏前，將青銅蓋打開，銀色時砂如活物般纏繞他的手臂，“每個沙漏師都必須有人見證最后的時刻。“

莉娜和其他砂童躲在工作室的角落里，他們的眼睛都閃爍著銀色光芒。“砂童會成為新的沙漏師，“西洛解釋道，“他們將帶著砂時國的種子，在新的地方重建家園。“

我看見時砂在他眼中流轉，灰白色的左眼逐漸恢復神采。“年輕時我怨恨時砂偷走我的痛苦，后來才明白——記憶不是用來背負的，就像砂粒需要流動才能保持沙漏的生命。“

當第一縷月光灑在沙漏上，整個砂時國開始震顫。沙柱建筑化作流沙傾瀉而下，居民們安詳地閉上眼睛，他們的身體逐漸透明，化作點點銀光融入時砂。西洛的身體也在消散，卻笑著將一枚砂晶放入我手中：“這是艾拉最后的記憶，我一直無法讓時砂帶走它。“

砂晶在掌心發燙，浮現出影像：夕陽下，年輕的西洛和艾拉在沙丘上追逐，她的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沒有生離死別，只有純粹的快樂。

六、紀聞者的感悟

離開砂時國時，界隙之書上的城邦輪廓已完全消失。手中的砂晶卻愈發明亮，仿佛承載著整個國度的重量。我在第七頁寫下：

記憶的重量不在于數量，而在于我們賦予它的意義。時砂教會我們的不是遺忘，而是選擇——選擇那些真正滋養生命的回憶，讓其余的如砂粒般回歸大地。

風沙漸起，我的足跡終于開始模糊。回頭望去，沙丘上只剩下那尊青銅沙漏，在月光下獨自旋轉，銀色時砂如銀河般流淌，連接著過去與未來。莉娜和其他砂童的身影在遠方逐漸變小，他們將帶著砂時國的記憶種子，尋找新的家園。

界隙之書突然震動，第七頁空白處浮現出新的文字，像是西洛留給我的最后訊息：

所有記憶終將消逝，唯有承載于記憶中的愛與智慧，會在選擇中獲得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