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知明曾經有一個青梅。

兩人從孩童的時候就認識，幼兒園、小學、初中都是同班。

扎著小辮子，愛穿白裙子的女孩很黏他，會扯著他的衣服，紅著臉，小聲說：“以后我能嫁給你嗎？”

可就在顧知明考上兩人約定的高中之后，她消失了，足足三年時間，斷絕了一切曾經的聯系，就像是……從這個人間蒸發了一樣。

顧知明去了她提起過的家里，也只有人去樓空。

“全家都搬走了。”

“聽說……是離婚了。”

“孩子？我哪知道跟的誰，反正不是她爹，就是她娘唄。”

鄰居大媽的態度并不算好，但也足夠他了解清楚大概情況。

父母離婚，跟著其中一個去了外地嗎？

即便如此，為什么要刪除所有的聯系方式呢？

想不通。

兩人的再次相遇，是大學校園里。

第一眼，顧知明有些不敢確定，還是她先打了招呼。

三年未見的少女如今留著長發，熟悉的精致眉眼間褪去青澀，多了幾分靈動。

“幾年沒見，想我了嗎？不～準～說沒想！”

后來的人生里，她的身影就沒有離開過。

在他一生最貧窮最落魄的時候，青梅陪他擠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吃掛面。

在他母親突發惡疾，他坐八個小時高鐵都沒能趕上最后一面的時候，青梅陪他在凌晨兩點的夜風里痛哭。

顧知明覺得毫無疑問，自己這一輩子最不能辜負的人，就是她，黎月泠。

但每次他向青梅求婚，都會被她用這樣那樣的理由搪塞過去。

她不愛自己？

不可能。

當年蜷縮在一張擁擠的夾板床上的時候，她的眼神不會騙人。

那個眼神，直到今天也沒有變過。

只是，好像有什么心結，一直絆住了她。

讓她每次到了這個關口，就開始猶豫，糾結，甚至痛苦。

顧知明曾發誓要解開這個心結。

不過現在，不重要了。

因為她死了。

顧知明一個人沉默地在房間里整理著遺物。

空氣里好像還殘留著熟悉的氣味，讓人胸口隱隱作痛。

他從衣柜最里面的角落，找到一本日記，是他從未見過的古舊款式。

密碼是他的生日。

【2013年9月13日】

【今天是第一次見到那個人，長得倒是還行，就是看起來呆呆的，很好騙的樣子，不管我說什么他都信了。】

【什么嘛……讓姐姐一直念叨的就是這么個呆瓜？】

【他有什么好的？呆頭呆腦的。】

【不過這樣也有個好處，他沒認出我和姐姐不一樣，這樣，應該也算是完成了姐姐的遺愿……】

顧知明只感覺天旋地轉，站不穩身子，跌坐在了床上。

太陽穴漲的發痛。

姐姐？

黎月泠什么時候還有個姐姐？

2013年。

那是他剛上大一的時候，也是他和黎月泠重逢的時候。

只是……真的是重逢嗎？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心里升起。

他不敢再想，只感覺心臟跳的快要躍出喉嚨。

舔了舔有點干澀的嘴唇，顧知明繼續翻看日記。

【2013年10月31日】

【和他認識一個多月了。】

【好像有一點理解姐姐為什么會一直念叨著他了。在有些時候，還是相當可靠的嘛！】

顧知明記得那天。

有個不知好歹的兄弟擱女寢樓下喊樓，向黎月泠表白。

后來被他喊宿舍里的兄弟一起過去攪黃了。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也好笑。

他花費兩瓶洗衣液為代價，動員了寢室的其余五個人，陪他一起去喊樓。

喊的還是同樣的名字，一個被他虛構出來的不存在的女生。

一下子就把那邊人的注意力全吸引過來了。

等到了第二天的校網論壇上，也幾乎沒有討論“黎月泠”這個名字的，全是在好奇那個“胡茗梔”的女生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吸引這么多人表白。

【2014年1月1日】

【今天……應該是昨天，是跨年夜。學校有個晚會。】

【我們約好一起去看，一起跨年。】

【他和我聊起了不少過去的東西，有些是姐姐提起過的，有些是她也沒有說起的。】

【我沒有露出破綻。】

【只是……偶爾在我說記不起來的時候，他眼里會露出一點點落寞。藏得很好，但還是瞞不過本姑娘的眼睛！】

【所以，姐姐，如果是你在的話，應該會比我做的更好吧。】

……

【2014年2月18日】

【姐姐你提起過，今天是他的生日。】

【寒假還沒結束，我就瞞著他，偷偷跑到了他家，想給他個驚喜。】

【本來是想在小區樓下打個電話喊他下來，把禮物給他，順帶可以看看他吃驚的表情，應該很有意思！】

【結果運氣不好，正好撞上了他和他媽媽一起訂了蛋糕回來……】

【這個笨蛋！就不知道裝一裝嘛！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我一句話不說，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不對勁的吧！】

【被伯母強行帶回家一起聚餐了。】

【只有家人的生日宴上，出現我這么一個外人，感覺怪怪的。】

【雖然我強調了好幾次，只是普通朋友，但看他媽媽的眼神，好像還是不信。】

【算啦~算啦~至少蛋糕還是很好吃的~】

【悄悄給他脖子上涂了點奶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發現。嘻嘻~】

顧知明抿了抿唇。

當初，他其實不是反應不過來，呆住了。

那年冬天很冷，少女穿著毛茸茸的粉色夾襖，戴著白色小帽，脖子上纏著明黃色的針織圍巾，小臉紅撲撲地對著手掌哈氣。

他只是在想，用什么理由邀請她上樓暖和一下。

……

【2014年4月9日】

【我明明沒和他提過我的生日。他怎么會……】

【哦~對。姐姐你告訴過他。】

【誰讓我們的生日是一樣的呢？】

【他來給我過生日了。】

【呆瓜就是呆瓜，給女孩子送禮物哪有送積木的啊！】

【還說什么不會拼的話，可以教我……】

【我有那么笨嗎？搞笑。】

顧知明轉過頭，看到了床頭那個由積木拼好的音樂時鐘，眼眶發酸。

這家伙，連寫日記都要傲嬌一下嗎？

如果不喜歡，又怎么會保留了這個小玩意十年之久呢？

他繼續往后翻去。

日記里的篇幅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寫滿的，都是他們這十年經歷的事情。

甚至能夠明顯看出來，日記的主人在書寫過程里，內心的動搖。

【2016年2月1日】

【大雪——不知道聽誰說的，寫日記最好加上天氣。】

【我已經有些分不清我和他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了。】

【情侶嗎？好像周圍的所有人都是這么說的。】

【但我自己清楚，不是。】

【我沒有和他說過：“我喜歡你。”】

【他也沒有。】

【幸好他沒有。】

【如果他說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不能答應。】

【更讓人害怕的是，我不想拒絕。】

【明明……只是答應姐姐在大學里，以你的身份，照顧一下他。】

【怎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顧知明抿了抿唇。

他和黎月泠確定關系的確很晚。

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始終有點不夠自信。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每次牽起女孩的手，認真注視她的眼睛時，一閃而過的慌亂。

【2017年6月6日】

【我還是答應他了。】

【以女友的身份，暫且再陪他一陣。】

【反正……這個時代，也不是說談了戀愛就一定要永遠在一起，對吧？】

【再過幾年……等他真正不需要我了，我一定和他分手，遠走高飛！】

【……】

【我一定會分手的！】

【我不能，也不會占有姐姐你更多的東西。】

……

【2019年7月19日】

【我不能離開他。】

【他這個時候需要我。】

……

【2021年11月21日】

【我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他！】

【他需要我！！！】

……

【2024年8月8日】

【是我離不開他。】

【是我在需要他。】

【對不起，姐姐。】

【我自私地占有了你本該擁有的一切。】

【我沒有勇氣去揭開這么長遠的一段謊言。】

【因為我離不開他了。】

【……】

【也對不起，看到這里的你。除了你，應該不會再有人看到這個日記。】

【我騙了你，從認識的第一天開始，就騙了你。】

【如果有來世，希望我不再是以另一人的身份，背負著另一個人的過去與你相遇。】

【希望能真的聽到，從你口中喊出一回我的名字。】

【（黎字寫了一半又被劃掉）】

【算了，知道你會忘不掉。】

【讓我最后任性一回。】

【請忘記我吧。】

看完最后一篇幾乎是絕筆的字跡，顧知明放下日記。

窗外已經漆黑一片。

他的頭痛沒有任何緩解的跡象，反而越來越猛烈，像是潰堤的江水，一發不可收拾。

終于，他眼前發黑，昏了過去。

迷迷蒙蒙間，只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睡什么睡！都快十點了還睡呢！”

“放假也不是讓你這么浪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