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十五分,第五縷陽光透過市立圖書館的彩繪玻璃時,陳敬明正坐在閱覽區的角落翻《昆蟲圖鑒》。書頁邊緣泛黃的折痕,像極了他剛用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記。老花鏡滑到鼻尖,他抬手推鏡架的動作頓了頓——第47頁“蠶蛾“插圖旁的空白處,沾著根半透明的白線頭,細得像蛛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護工小王上次來送藥時說:“叔,您總撿這些零碎兒,萬一吞下去卡著咋辦?“他當時沒應聲,只是把線頭往書頁深處塞了塞,那觸感像極了年輕時給孫女織毛衣時斷線的茬口。
手指在書頁上摩挲,指甲刮過銅版紙的聲音沙沙響。陳敬明盯著圖鑒里蠶蛾的翅膀紋路,喉結動了動。自從半個月前開始,每晚睡前總覺得枕頭邊有“簌簌“聲,不是床單摩擦的動靜,是纖維拖動布料的聲響,帶著股樟腦丸的味道,像有人把舊毛衣藏在他床底。起初他以為是養老院的棉絮掉出來了,直到上周整理床鋪時,在枕套里摸出團纏成球的白線,粗細和他年輕時用的棒針線一模一樣。
閱覽區的廣播突然響起,提醒閉館時間還有半小時。陳敬明沒抬頭,任由那句“請讀者整理好個人物品“在安靜的空氣里反復回蕩。他記得上周護工在病歷本上寫“阿爾茨海默病伴視幻覺“,鋼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像極了有人用線穿過針眼的動靜?!澳傉f蟲子爬出來了,其實是線頭粘在衣服上?!靶⊥醍敃r遞水的手頓了頓,玻璃杯壁上的水珠滴在桌面,暈開的水痕像只爬動的蟲子,“昨天給您換的白襯衫,袖口線頭沒剪干凈。“
他彎腰從帆布包側袋摸出把小剪刀,刀刃上還沾著上周剪線頭時蹭到的毛線。換剪刀是三天前的事,之前那把被他掰成了兩半——那天夜里他看見被單上有團蠕動的白影,抓起剪刀就往下戳,剪刀在布面上戳出個破洞,后來他用膠布把那里粘成了塊補丁。
風突然從通風口灌進來,卷著紙屑掠過桌面,《昆蟲圖鑒》的書頁被吹得嘩嘩響,像有人在旁邊快速翻書。陳敬明后退半步,肩膀撞到身后的書架,頂層那本《鳥類圖鑒》掉下來,書脊砸在他腳邊,封皮上的羽毛圖案蹭到褲腿。他盯著書頁間那根白線頭,突然想起昨天上午在圖書館門口碰到的那個穿白毛衣的年輕人,領口別著枚校徽,手里拎著的布袋子,和他孫女大學時用的那款一模一樣。
廣播終于停了,轉而傳來手機震動聲。陳敬明瞇起眼,看清是養老院發來的晚餐提醒,末尾附著句“今日有您愛吃的南瓜粥“。他扯了扯嘴角,手指在手機殼邊緣摩挲——這個深藍色布面殼是孫女縫的,上周被他不小心摔在地上,邊角裂開的線頭像只蜷曲的蟲子。他點開通訊錄,想打給孫女問周末來不來,剛輸到“孫“字,閱覽區的木門突然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像是有人從外面推門縫。
他猛地抬頭,門把手上的掛牌沒動,說明不是風。走廊的感應燈亮著,慘白的光從門縫里擠進來,在地面投出條細長的光帶,光帶里浮著許多細小的纖維,像被驚動的棉絮。他記得自己進來時反鎖了隔間門,鑰匙就掛在帆布包拉鏈上,孫女有他的備用鑰匙,但她說這周末要考試來不了。
書頁又被風吹得動了一下,那根白線頭隨著翻動的書頁晃了晃,像條掙扎的蟲子。陳敬明握緊剪刀,一步步挪到書架旁,手指剛碰到《昆蟲圖鑒》的書脊,就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音——很輕,像有人穿著毛衣走動,帶著股淡淡的樟腦味。他猛地轉身,剪刀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圖書館里格外突兀。
走廊的光帶里空空的,木門依舊關著,掛牌還在原處晃悠。他喘著氣彎腰撿剪刀,視線掃過書桌底下,看見團纏成球的白線,纖維粗細和他年輕時織毛衣用的線一模一樣。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想起上周在枕頭下發現的那枚毛衣針,當時以為是護工打掃時落下的,現在才發現和那個白毛衣年輕人袖口露出的針腳款式一樣。
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彩信,只有一張圖片:養老院他住的那張床的枕頭上,放著件疊好的白毛衣,是他老伴生前給他織的那件。他的手指開始發抖,點開相冊,翻出昨天拍的《昆蟲圖鑒》內頁照片,放大后能看見白線頭纏繞的形狀,像只蜷縮的蠶蛾。原來他早就想剪下來了,用剪刀的銳度挑開打結的地方,只是自己沒意識到。
通風口的風小了些,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越來越近。陳敬明走到窗邊,慢慢推開條縫——外面的陽光里,圖書館門口的臺階上,放著件搭在欄桿上的白毛衣,袖口還在滴水。他低頭看向書頁,那根白線頭纏著的地方,剛好是“蠶蛾羽化“的插圖,旁邊的注釋文字被線頭遮住了一半,露出的“蛹“字像只蜷縮的蟲子。
手機從手里滑落,在地板上磕出裂痕,屏幕最后停留在孫女發來的新短信上:“爺爺,我在圖書館門口,您看看窗外?!八麤]看手機,只是盯著那根纏在書頁上的白線頭,突然想起老伴生前常說:“好線結的疙瘩,就算藏在布里,用剪刀慢慢挑,總能解開?!?
下午三點四十分,圖書館管理員在清場時發現陳敬明趴在閱覽桌上,嘴角溢著白沫,像只被絲線纏住的蟲子。醫護人員趕到時,《昆蟲圖鑒》還攤開在第47頁,蠶蛾插圖旁的白線頭格外顯眼,小剪刀掉在腳邊,刀刃上的毛線還沒清理干凈。
孫女趕到時眼眶通紅,手里攥著手機,屏幕上是條養老院轉發的語音:“蟲子爬出來了......“她說這是爺爺早上發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圖書館保安在錄口供時說,下午三點左右聽到閱覽區有奇怪的響動,夾雜著東西摔碎的聲音,還有老人的呻吟,被翻書聲蓋得斷斷續續。
法醫檢查了那根白線頭,確認是常見的羊毛纖維,纏繞方式符合陳敬明近期無意識抓握的習慣,沒有被外力拉扯的痕跡。圖書館里的白線團被認定是老人自己帶來的,那件白毛衣在門口欄桿上搭著,被風吹得沒有任何指紋。
結案報告里寫著:死者陳敬明,因阿爾茨海默病發作引發窒息身亡?!独ハx圖鑒》中的白線頭被作為“精神狀態佐證“歸檔,線頭纏繞的形狀被解讀為“患者對昆蟲的病態關注“。檔案袋的最后,附著重案組小李拍的物證照片:小剪刀斜靠在圖鑒旁,刀刃已經沾了灰塵,在白線頭的纏繞處,隱約能看見被線勒出的細小壓痕,像蟲子爬過的軌跡。
倉庫的鐵門在身后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小李把裝著線頭的證物袋放進編號為“003“的箱子里,外面的風還在吹,穿過通風口的聲音,像有人在用線穿過針眼,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