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此刻聽在楊悅靜耳中,卻像冰冷的鼓點,一下下敲擊著她緊繃的神經。她站在病房門口,腳下那張被黃誠病歷本滑落的紙片,邊緣泛黃,墨跡洇染,像一道突兀的傷疤,橫亙在冰冷的瓷磚地上。
病危通知書。
那三個刺目的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死死攫住了她的視線。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動,落在那個簽名上——林薇。兩個字,筆畫清晰,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近乎刻意的潦草,簽在“緊急聯系人”那一欄,日期是三年前那個她永遠記得的、決定命運的深秋。
三年前。林薇。緊急聯系人。
無數碎片化的記憶瞬間被這張紙串聯起來,帶著冰冷的鋒利,狠狠扎進她的心臟。離婚協議上,黃誠那筆觸冷硬的簽名;他當時眼中那深不見底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溫度的空洞;他決絕地推她離開時,那雙緊握著拳頭、指節發白的手……原來,在那些她以為他只是冷酷無情、一心想要擺脫她的日子里,他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生死一線,而站在他身邊、替他簽字、替他做決定的,是林薇。
一股混雜著震驚、荒謬和徹骨寒意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方才因黃誠病情而涌起的、那點尚未消散的酸澀。原來如此。原來他推開她,不僅僅是因為誤會,不僅僅是因為那個他以為的“背叛”,更是因為他早已將生死托付給了另一個人。這認知像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凍得她渾身發顫,卻又奇異地壓下了那翻涌的委屈,只留下一種更冰冷、更沉重的危機感——林薇,這個她曾視為情敵、后來淡出生活、如今卻以如此致命方式重新出現的女人,她與黃誠之間,到底藏著怎樣一條她從未知曉的、足以決定生死的紐帶?她接近小核桃,接近這個瀕死的家庭,究竟是為了什么?那枚失蹤的戒指,又在這條扭曲的紐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那條匿名短信再次刺入眼簾:
“林薇的戒指,和你當年丟的那枚,很像。小心她接近你兒子的目的,遠不止表面那么簡單。”
短信下方,那個冰冷無情的面具表情符號,像一只窺伺的眼睛,無聲地嘲笑著她的遲鈍和被動。楊悅靜深吸一口氣,病房里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黃誠身上微弱的藥味,濃烈得讓她幾欲作嘔。她彎腰,小心翼翼地撿起那張承載著沉重過往的病危通知書,指尖觸碰到紙張的粗糙感,也觸碰到心底那片驟然凍結的湖面。
她不能慌。至少,不能在黃誠面前慌。他此刻的生命,脆弱得像蛛絲,任何一絲震蕩都可能將其扯斷。
她將通知書仔細疊好,塞回病歷本夾層,動作輕柔得如同在處理一件易碎的珍寶。然后,她調整了一下呼吸,推開了病房門。
黃誠依舊陷在昏睡中,氧氣面罩下,他的呼吸淺而急促,每一次起伏都帶著艱難的喘息。監護儀上,心率、血壓、血氧飽和度的數值在正常范圍內,但楊悅靜敏銳地捕捉到那細微的波動——它們不夠穩定,像是在無形的重壓下苦苦支撐。她走到床邊,冰涼的手指輕輕覆在他干燥的手背上,感受著那微弱卻固執的搏動。他的體溫很高,隔著薄薄的病號服,都能感受到那份灼熱。
“黃誠……”她壓低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你醒醒……看看我……”
回應她的,只有儀器更快的滴答聲,像催命的鼓點。楊悅靜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知道,不能再等了。林薇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而黃誠的生命之火正在微弱地搖曳。她必須主動出擊,必須撕開林薇精心編織的迷霧。
目光掃過床頭柜,那里整齊地碼放著幾本厚厚的病歷。楊悅靜的心猛地一跳。三年前的病歷!黃誠出“車禍”那次!她記得他當時傷勢不輕,但康復得很快,后來也從未提及任何后遺癥。林薇作為當時的緊急聯系人,她的簽名就在其中!如果……如果那場“車禍”并非意外呢?如果林薇的介入,從那時就開始了呢?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野草般瘋狂蔓延。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眼神掃過病房。護士站就在斜對面,此刻只有一個年輕護士低頭忙碌著。楊悅靜的心跳驟然加速,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感攫住了她。她不能明目張膽地去查,太引人注目了。她需要機會,一個能讓她神不知鬼不覺接觸到那些舊病歷的機會。
機會來得猝不及防。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醫生走了進來,正是黃誠的主治醫生之一,姓王。王醫生看起來很疲憊,眼神復雜地看了楊悅靜一眼,然后走到病床邊,仔細檢查了一下監護儀的數據,又俯身聽了聽黃誠的肺部。
“王醫生,”楊悅靜強作鎮定,聲音有些發緊,“他……情況怎么樣?”
王醫生直起身,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略顯憔悴的臉,眉頭緊鎖:“楊女士,情況……不太樂觀。剛才的CT結果出來了,顯示他顱內出血點有擴大跡象,腦水腫也在加劇。常規藥物效果有限,我們需要考慮更積極的干預方案,比如……開顱減壓手術。但這風險極高,家屬需要立刻做出決定。”
開顱手術?楊悅靜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開顱?那意味著要在頭骨上鉆孔,切開腦組織……風險極高?那意味著極有可能下不來手術臺!她下意識地看向病床上毫無知覺的黃誠,心如刀絞。三年前,他也經歷過一次開顱手術,為了取出腦內的血塊。難道……歷史的悲劇要重演?而這次,站在手術同意書簽字位置上的,會是林薇嗎?想到那張病危通知書上林薇潦草的簽名,楊悅靜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王醫生,”她的聲音干澀沙啞,“除了手術……還有別的辦法嗎?有沒有……新的藥物或者實驗性療法?”
王醫生嘆了口氣,語氣沉重:“我們也在盡力尋找替代方案,但目前看來,手術是唯一能爭取時間的手段。楊女士,時間不多了,您需要盡快考慮清楚。另外,我需要提醒您,病人三年前的舊病歷,尤其是那次車禍的詳細記錄和后續治療,對于評估他這次病情惡化的潛在誘因和制定手術方案至關重要。這些病歷,目前都在護士站歸檔,只有授權的醫護人員才能查閱。如果您需要了解某些細節,可以隨時找我或者護士長。”
王醫生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楊悅靜心中迷霧的一角。舊病歷!尤其是三年前的車禍病歷!這正是她最想接觸的!王醫生的話看似在提供幫助,卻也無形中設下了壁壘——只有授權人員才能查閱。她一個病人家屬,如何能拿到?
王醫生又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便匆匆離開了病房,顯然還有其他病人需要處理。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楊悅靜和昏迷的黃誠。楊悅靜站在原地,大腦飛速運轉。王醫生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舊病歷是關鍵,但如何獲取?直接去護士站詢問?太顯眼,而且很容易引起林薇的警覺。林薇既然能成為緊急聯系人,在醫院里必然有她的人脈或者影響力。
她走到窗邊,望著樓下燈火通明的醫院大樓,思緒萬千。林薇……她到底是誰?她接近小核桃,接近這個家,僅僅是為了那枚戒指背后的秘密嗎?還是說,她與黃誠之間,有著更深的、足以讓她在黃誠生死關頭都守在他身邊的羈絆?那場三年前的“車禍”,真的是意外嗎?還是……林薇精心策劃的序幕?
“叮咚——”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楊悅靜心一緊,幾乎是屏住呼吸掏出來。還是那個匿名號碼,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圖片。
圖片是在醫院走廊的一個監控探頭視角拍攝的,時間是昨晚凌晨一點多。畫面有些模糊,但足以辨認出,一個穿著深色連帽衫、戴著口罩和鴨舌帽的女人,正鬼鬼祟祟地靠近黃誠所在的病房區域。她低著頭,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但身形……身形竟然與楊悅靜記憶中林薇的輪廓有幾分相似!更關鍵的是,女人手里似乎拿著一個不起眼的、用布包裹的小東西,小心翼翼地塞進了病房門旁邊一個不起眼的通風口檢修蓋板縫隙里!
楊悅靜的瞳孔驟然收縮!林薇!她果然在醫院!而且她昨晚就來了!她在做什么?她塞進通風口的是什么?是藥物?是某種能影響黃誠病情的東西?這個發現讓楊悅靜渾身的血液都涼了!匿名短信者不僅警告她,似乎還在暗中觀察著林薇的一舉一動!
一股混雜著恐懼、憤怒和一絲詭異冷靜的情緒在楊悅靜胸腔里翻騰。她立刻放大圖片,仔細辨認那個女人的身形和動作。雖然看不清臉,但那種刻意隱藏的姿勢,那種帶著目的性的動作,絕非巧合!林薇的行蹤,竟然被這個匿名者掌握了!
她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刀,掃過病房的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出那個可能存在的、隱藏的“眼睛”。是王醫生?還是某個不知名的護士?或者……是醫院內部更高層級的人?這個匿名者,究竟是誰?是敵是友?他/她拍下這張照片,是為了向她提供線索,還是為了引她入更深的陷阱?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穿著藍色病號服的小身影怯生生地探進頭來,是核桃。
“媽媽……”小核桃的聲音帶著哭腔,小臉煞白,“爸爸……爸爸他是不是……是不是很嚴重?我剛才……剛才看到林薇阿姨了……她……她在走廊那邊哭……哭得好大聲……”
林薇哭了?在走廊哭?楊悅靜的心猛地一沉,所有的思緒瞬間被這個信息打斷。她立刻蹲下身,將小核桃緊緊摟進懷里,感受著他小小的身體因恐懼而微微顫抖。
“核桃不怕,媽媽在呢。”她拍著孩子的背,聲音盡量放得溫柔,“爸爸只是睡著了,醫生叔叔在想辦法。你看到林薇阿姨了?她在哪里?哭什么?”
“就在……就在爸爸病房斜對面的樓梯口,”小核桃吸了吸鼻子,小手緊緊抓著楊悅靜的衣襟,“她……她好像摔倒了,手里的東西撒了一地……她撿了好久,一邊撿一邊哭,還喊……喊……喊‘為什么……為什么還不醒’……”
“為什么還不醒?”楊悅靜的心跳驟然加速,這句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她的神經!林薇哭喊的,是黃誠!她是在為黃誠的昏迷而哭?還是……在哭某種計劃未能得逞?她摔倒撒落的東西,又是什么?
“核桃,你還看到什么了?比如……林薇阿姨撿起來的東西,是什么樣子的?”楊悅靜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
小核桃努力回憶著,小眉頭皺成一團:“嗯……好像……好像是個小瓶子……藍色的……還有……還有一張紙……上面有字……看不清……”
小瓶子?藍色的?紙?楊悅靜的呼吸幾乎停滯。難道是藥物?某種林薇偷偷帶入醫院的、能影響黃誠病情的藥物?那張紙,是處方?還是某種說明?她立刻看向手機里那張監控截圖,林薇塞進通風口的,會不會也是類似的瓶子?
“媽媽……”小核桃在她懷里抬起頭,大眼睛里滿是恐懼,“林薇阿姨她……她是不是也關心爸爸?她剛才哭得好傷心……可是……可是她以前不是不喜歡我們嗎?”
孩子天真的疑問,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楊悅靜的心上。是啊,林薇的關心,來得太詭異,太不合時宜。她接近小核桃,她深夜潛入醫院,她為黃誠的昏迷而哭……這一切,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一個扭曲的真相?那枚失蹤的戒指,是否就是解開這一切的鑰匙?
楊悅靜緊緊抱著小核桃,感受著孩子傳遞來的溫度和恐懼,也感受著自己內心深處那座名為“心墻”的高壘,在林薇步步緊逼的陰影下,正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追妻路漫漫,心墻未碎,危機已至。林薇的毒牙,似乎已經抵在了黃誠的命脈之上,而匿名者拋出的線索,如同黑暗中閃爍的磷火,既照亮了前路,也預示著更深的泥沼。楊悅靜知道,她不能再猶豫,不能再被動。她必須行動起來,必須在那道無形的手術刀落下之前,找到真相,保護她僅剩的一切。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小核桃驚恐的小臉,望向病房窗外沉沉的夜色。醫院大樓的燈光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冰冷刺眼。林薇的哭聲仿佛還在走廊回蕩,那聲“為什么還不醒”的質問,如同魔咒,在她耳邊縈繞。
小核桃的恐懼是真實的,林薇的“關心”是可疑的,匿名者的警告是冰冷的,而黃誠的命懸一線,則是懸在楊悅靜頭頂最鋒利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卻讓她混亂的頭腦瞬間清明了幾分。不能再等了。王醫生提到舊病歷在護士站歸檔,林薇深夜潛入醫院并塞入不明物品,她為黃誠的昏迷而哭……這一切線索,最終都指向同一個方向——護士站。那里,是醫院信息流轉的中樞,也是林薇可能動手腳的關鍵節點。舊病歷,林薇的行蹤記錄,甚至可能隱藏著她這次行動的證據,都可能在那里!
“核桃,”楊悅靜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媽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就在這里陪著爸爸,一步也不準離開,好嗎?無論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怕,不要動,媽媽很快回來。”
她快速解開自己脖子上的一條細細的銀鏈,那是她從不離身的項鏈,墜著一顆小小的、幾乎透明的珍珠。她小心翼翼地摘下來,塞進小核桃的手心。
“拿著這個,這是媽媽的護身符。你緊緊握住它,想著媽媽,想著爸爸,想著我們一家人在一起。記住,核桃,媽媽一定會保護你,保護爸爸,不讓任何人傷害我們。相信媽媽,好嗎?”
小核桃看著媽媽異常嚴肅認真的臉,又低頭看了看掌心那顆溫潤的小珍珠,用力地點了點頭,大眼睛里雖然有害怕,但更多的是對媽媽的信任:“嗯!核桃相信媽媽!”
楊悅靜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個輕吻,然后站起身,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病房的每一個角落。她走到門口,回頭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黃誠,心中默念:黃誠,你一定要撐住。給我一點時間,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等我回來,我們一家三口,一起面對。
她輕輕帶上了病房門,將小核桃的擔憂和黃誠的安危暫時隔絕在身后。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慘白的燈光和消毒水的味道。她像一道融入陰影的幽靈,沒有絲毫猶豫,朝著護士站的方向,悄無聲息地走去。她的目標明確——護士站,那存放著舊病歷和無數秘密的地方。她要找出林薇三年前介入的痕跡,要揭開那場“車禍”的真相,更要找到林薇今晚塞進通風口的東西,以及她為何對黃誠的昏迷如此“關切”!
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之上,每一步都通往未知的深淵。但楊悅靜的心,卻前所未有地堅定。那道名為“心墻”的高壘,在巨大的危機面前,非但沒有崩塌,反而在她心底深處,被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守護的意志——淬煉得更加堅硬。她知道,前方的路,比追妻之路更加兇險,更加黑暗。但為了小核桃,為了黃誠,為了這個家,她必須撞碎一切阻礙,哪怕頭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護士站的燈光在遠處亮著,像一個巨大的、等待吞噬的漩渦。楊悅靜的腳步沒有停下,她眼中燃燒著決絕的火焰,毅然決然地,走向了那片未知的迷霧。而那顆握在小核桃掌心的小小珍珠,在昏暗的病房里,竟隱隱透出一點微弱卻執拗的溫潤光芒,仿佛在回應著母親無聲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