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寨,名字聽著挺唬人,其實就是個窩在山坳坳里的破土圍子。幾間歪歪斜斜的土坯房,圍著個不大的土坪子,一道半人高的、塌了好幾處的土墻勉強算個寨門。風一吹,墻頭上的枯草簌簌地抖。
寨子里稀稀拉拉站著七八個人,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眼神畏縮,跟地里蔫巴的蘿卜纓子似的。他們是被剛才那陣鬼哭狼嚎的動靜引出來的,此刻都擠在寨門附近,探頭探腦地往疤臉那間破屋子張望,大氣不敢出。
門“吱呀”一聲開了。
先出來的是竹竿劉。他半拖半架著昏迷不醒的疤臉,疤臉那腦袋軟綿綿地耷拉著,后腦勺那個紫亮的大包格外醒目。接著是胖頭陀,他一手提著褲子(終于找到根草繩系上了),另一只手像拎小雞仔似的,拽著還在干嘔、腳步虛浮的歪嘴孫五。最后面,是矮腳虎趙四,自己捂著肋下,一步一抽氣,臉白得像紙,全靠扶著門框才沒癱下去。
這陣仗,把外面那七八個嘍啰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疤臉老大…這是怎么了?那胖子…褲子咋回事?孫五哥咋吐成這樣?趙四哥那臉…跟死人似的!
一片死寂,只有風刮過破墻的嗚咽。
然后,門口光線一暗。
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破爛的牡丹花床單布條,勉強裹在身上,光著腳板踩在冰冷的泥地上。臉上和手臂的污血擦掉了,但小腹那里還能看到暗紅的滲血痕跡,被一塊臟兮兮的布條按著。頭發亂糟糟地挽了個疙瘩在腦后,露出光潔但帶著擦傷的額頭。
狼狽。狼狽到了極點。
但當她站定在土坪子上,那雙眼睛掃過來的時候,所有嘍啰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那不是女人的眼睛,那是山里頭餓極了的狼崽子,冰冷,兇悍,帶著一股子剛從血水里爬出來的煞氣。
“看什么看?”徐芊芊開口,聲音不大,還有點啞,卻像小刀子刮在每個人的耳膜上,“都聾了?剛才嚎得那么大聲,沒聽見?”
沒人敢吭聲。七八雙眼睛,驚恐、茫然、不知所措地在疤臉和徐芊芊之間來回瞟。
竹竿劉趕緊把疤臉往地上一放,沖著那群嘍啰吼道:“都他娘的愣著干啥!沒點眼力見兒!這位!徐芊芊!以后就是咱們黑風寨新的大當家!大當家的話就是圣旨!誰敢不聽,”他指了指地上挺尸的疤臉,“這就是下場!拖去柴房關著!”
嘍啰們徹底傻了。新…新大當家?還是個女的?把疤臉老大干趴下了?!
胖頭陀也粗著嗓子幫腔:“聽見沒!都聽芊芊姐…呃,大當家的!快去!把疤臉和孫五、趙四拖柴房去!”他下意識想喊“芊芊姐”,被徐芊芊冷冷一瞥,立馬改口。
幾個稍微機靈點的嘍啰,看著地上人事不省的疤臉,再看看竹竿劉和胖頭陀那副唯命是從的狗腿樣,又對上徐芊芊那雙冷得掉冰渣子的眼睛,心里那點猶豫瞬間被恐懼壓倒了。幾個人互相推搡著,七手八腳地把疤臉、還在哼唧的孫五和疼得直抽氣的趙四拖走了,方向正是寨子角落那間四面漏風的破柴房。
土坪子上只剩下徐芊芊、竹竿劉、胖頭陀,以及另外五六個還傻站著的嘍啰。
徐芊芊按著小腹的傷口,走到土坪子中間一塊還算平整的大石頭旁邊,慢慢坐了下去。冰冷的石頭硌得慌,但能省點力氣。她掃了一眼剩下那幾個嘍啰,個個縮著脖子,眼神躲閃。
“你們,”徐芊芊抬了抬下巴,“去兩個人,把寨子里里外外,給我打掃干凈。地上這些雞屎狗糞,墻角堆的垃圾,都清出去。看著礙眼。”
被點到的兩個嘍啰愣了一下,有點茫然。打掃寨子?這…這算哪門子規矩?以前疤臉老大可不管這些。
“聽不懂?”徐芊芊的聲音沉了下來。
竹竿劉立刻跳腳:“耳朵塞驢毛了?大當家讓你們掃寨子!立刻!馬上!掃不干凈今晚別想吃飯!”
兩個嘍啰嚇得一激靈,趕緊應聲,連滾帶爬地去找掃帚破簸箕。
“剩下的,”徐芊芊目光轉向另外三個,“去,找點吃的。米面有沒有?野菜?或者,”她看了一眼胖頭陀,“抓只雞也行。生火,燒水,弄點能下肚的東西。”
胖頭陀趕緊補充:“對對!快去!米缸在疤臉屋里墻角!還有半袋子糙米!再去后山坡看看有沒有野蔥!動作麻利點!”
三個嘍啰也忙不迭地跑了。
土坪子上暫時安靜下來。只剩下徐芊芊、竹竿劉和胖頭陀。
竹竿劉搓著手,一臉諂媚地湊到徐芊芊旁邊:“大當家,您…您這傷…要不要緊?寨子里還有點老陳的刀傷藥,就是…就是有點埋汰…”
胖頭陀也連連點頭:“對對!俺去給您拿!再…再給您找身干凈衣裳?疤臉屋里有件新的褂子,還沒上身…”
徐芊芊沒說話,只是閉了閉眼。傷口疼,渾身骨頭也像散了架,更重要的是,一種巨大的疲憊感,混雜著對這破地方、這爛攤子的煩躁,沉沉地壓下來。
竹竿劉和胖頭陀見她沒反對,互相使了個眼色。竹竿劉趕緊跑向疤臉那屋去找藥,胖頭陀則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去,大概是去找衣服。
徐芊芊靠在冰冷的石頭上,聽著遠處嘍啰們手忙腳亂掃地的聲音,還有更遠處隱約傳來的雞飛狗跳的抓雞聲。陽光照在身上,有點暖意,但驅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這算什么?虎落平陽?龍游淺水?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管他呢。先活下去再說。
沒過多久,竹竿劉就捧著一個黑乎乎、油膩膩的小陶罐回來了,里面裝著一種散發著濃烈怪味的暗綠色糊狀物。胖頭陀也跟了回來,手里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著幾個補丁的靛藍色粗布褂子,還有一條同樣破舊的褲子。
“大…大當家,藥來了!”竹竿劉小心翼翼地把陶罐捧到徐芊芊面前,那股怪味熏得徐芊芊直皺眉。
胖頭陀也把衣服遞過來:“衣…衣服…俺挑了件最干凈的…”
徐芊芊看了一眼那散發著可疑氣味的“刀傷藥”,又看了看那件還算完整的粗布褂子。
“藥放下。”她指了指旁邊一塊干凈點的石頭,“衣服給我。”
她接過衣服褲子,也放在一邊。然后,她看向竹竿劉:“去打盆干凈的水來。要燒開過的。”
“啊?燒…燒開?”竹竿劉有點懵。喝的水才燒開,洗傷口也要燒開?
“去。”徐芊芊沒解釋,語氣不容置疑。
竹竿劉不敢多問,趕緊又跑開了。
趁著這個空檔,徐芊芊小心地掀開按在傷口上的布條。傷口不深,就是劃破了皮肉,大概兩寸長,還在慢慢地往外滲血。她用胖頭陀遞過來的、還算干凈的布條蘸了點竹竿劉之前打來的涼水(實在等不及開水了),忍著疼,一點點把傷口周圍凝固的血污和泥土擦掉。每擦一下,都疼得她倒吸冷氣。
竹竿劉很快端著一木盆還冒著熱氣的開水回來了,小心翼翼地放在徐芊芊腳邊。
徐芊芊扯下身上最干凈的一塊布條,浸在滾燙的開水里,燙了一會兒撈出來,稍微擰了擰,等溫度不那么燙人了,才用它重新擦拭傷口,進行簡單的“消毒”。雖然條件簡陋得可憐,但總比直接用那坨綠油油的“神藥”糊上去強。
做完這些,她才皺著眉,用手指尖挑了一點陶罐里的綠色藥膏。味道刺鼻,質地粘稠。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著惡心,薄薄地抹在了傷口上。一股清涼夾雜著微微的刺痛感傳來,似乎有點止血的作用?聊勝于無吧。
她扔掉臟布條,拿起那件粗布褂子和褲子。抖開看了看,雖然破舊,但還算完整,沒什么明顯的虱子跳蚤痕跡。她走到疤臉那間破屋的門后,避開外面可能的目光,忍著傷口的牽扯痛,快速地把身上那幾縷破爛的牡丹床單布條扯掉,換上了那身靛藍色的粗布衣服褲子。衣服有點寬大,褲子也長了,褲腳卷了好幾道。不過好歹是件完整的衣服了,遮體保暖,比裹床單強百倍。
等她重新走出來時,雖然臉色依舊蒼白,頭發也亂,但換了身干凈衣服,整個人的精氣神似乎都回來了一點。那股屬于世界冠軍的、骨子里的挺拔勁兒,即使穿著破衣爛衫,也隱隱透了出來。
竹竿劉和胖頭陀看著換了衣服走出來的徐芊芊,都愣了一下。明明還是那個人,但感覺好像不太一樣了?少了幾分狼狽,多了幾分…說不上來的氣勢。
徐芊芊沒理會他們的目光,重新坐回大石頭上。小腹的傷口被藥膏刺激著,一陣陣發緊發疼,但至少處理過了。她看向胖頭陀:“雞抓到了?”
“抓…抓到了!兩只!都挺肥!”胖頭陀趕緊回答,臉上帶著點邀功的喜色,“已經讓猴子他們拿去收拾了,在灶房那邊燒水褪毛呢!”他指了指寨子另一頭冒起炊煙的地方。
正說著,一股濃郁的、夾雜著糊味的肉香飄了過來。對于一群常年啃硬餅子、肚子里沒油水的人來說,這味道簡直是致命的誘惑。
徐芊芊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折騰大半天,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去看看。”她撐著石頭站起來,朝冒著炊煙的方向走去。
所謂的“灶房”,就是個靠著土墻搭起來的草棚子,四面透風。一個破土灶上架著口豁了邊的鐵鍋,鍋里翻滾著渾濁的熱水,兩只褪了一半毛的雞躺在旁邊木板上。兩個嘍啰正笨手笨腳地拿著破瓦片刮雞毛,弄得雞毛亂飛,地上血水橫流。
一個年紀稍大、臉上褶子像老樹皮一樣的嘍啰,正手忙腳亂地往灶膛里塞柴火,煙熏火燎,嗆得他直咳嗽。鍋里那所謂的“湯”,渾濁不堪,飄著幾根蔫黃的野菜和零星的油星。
徐芊芊看得眉頭緊鎖。這衛生條件…吃了怕不是要拉死。
“停!”她喊了一聲。
幾個嘍啰嚇了一跳,趕緊停下手里的活計,惶恐地看著她。
“雞毛沒褪干凈,內臟掏了嗎?”徐芊芊指著木板上還沾著絨毛和血污的雞。
嘍啰們茫然地搖頭。
徐芊芊嘆了口氣,指了指鍋:“水倒掉。重新燒一鍋干凈的,水開了再放雞下去燙毛,燙透了再刮。雞肚子剖開,里面的東西全掏干凈,尤其是腸子邊上那坨黃綠色的苦膽,別弄破了。心肝肺洗干凈留著。”
她又指了指旁邊一個裝著糙米的破布袋:“米淘洗三遍,把里面的沙子小石子都揀出來。野菜洗干凈,多洗幾遍。”
嘍啰們聽得一愣一愣的。殺個雞…這么多講究?
竹竿劉在旁邊聽得真切,立刻狐假虎威地吼道:“聽見沒!按大當家說的做!誰弄不干凈,今晚別想吃肉!”
嘍啰們雖然懵,但“別吃肉”的威脅太有效了。加上新大當家那冷冰冰的眼神,趕緊手忙腳亂地照做。倒掉渾水,重新生火燒水,笨拙地給雞開膛破肚,小心翼翼地掏內臟,淘米揀沙子…
徐芊芊就站在旁邊看著,時不時出聲指點兩句:“燙毛時間不夠…”“苦膽破了!趕緊拿遠點!沾到肉上就苦了!”“米淘干凈點!那是人吃的嗎?”
漸漸地,兩只雞被處理得干干凈凈,白生生的。米也淘洗得沒了雜質。野菜也洗得水靈。
重新換了干凈的清水下鍋,加了點鹽,把雞和洗干凈的雞雜(心肝肺)一起放進去煮。米另起一個小陶罐熬粥。
裊裊炊煙升起,這次飄出的,是純粹的、帶著肉香的、讓人肚子咕咕叫的味道。
當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雞肉湯和幾碗熬得濃稠的糙米粥端上那張破桌子時,圍在桌邊的竹竿劉、胖頭陀,還有那幾個累得夠嗆但眼巴巴的嘍啰,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徐芊芊當仁不讓地坐在主位。她沒廢話,拿起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先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濃稠的米粥,又舀了兩塊雞肉和一些湯進去。
“吃吧。”她簡短地說了一句,拿起一個木頭削的、勉強算勺子的東西,吹了吹熱氣,低頭喝了一口粥。溫熱的粥滑過干澀的喉嚨,帶著米粒的粗糙感,卻異常熨帖。她又咬了一口雞肉,燉得還算軟爛,雖然沒什么調料,只有咸味,但勝在原汁原味。
這大概是她穿越以來,吃到的最像樣的一頓飯了。
她一開動,其他人立刻像餓狼一樣撲了上去。竹竿劉搶著給徐芊芊碗里又添了塊雞腿肉,然后才給自己盛。胖頭陀更是直接抱著個破瓦罐,連湯帶肉舀了一大罐子,也顧不上燙,呼嚕呼嚕就往嘴里灌。其他幾個嘍啰也搶得歡,一時間只剩下碗筷碰撞和咀嚼吞咽的聲音。
徐芊芊默默地吃著,小腹的傷口在熱食下肚后似乎也沒那么疼了。她看著眼前這群狼吞虎咽、為了幾塊雞肉差點打起來的漢子,心里那點荒謬感又浮了上來。
這就是她的“班底”?一群餓得眼睛發綠的土鱉土匪?
她放下碗,目光掃過吃得滿嘴流油的眾人,最后落在竹竿劉和胖頭陀身上。
“吃飽了?”她問。
竹竿劉和胖頭陀趕緊放下手里的東西,抹了抹嘴:“飽了飽了!謝大當家!”
徐芊芊點點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耳朵里:“吃飽了,就干活。明天開始,這寨子,得變個樣。”
竹竿劉和胖頭陀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里的茫然和一絲隱隱的興奮。變樣?怎么變?
徐芊芊沒解釋,她的目光投向遠處塌了好幾處的土墻,又掃過那幾間歪歪斜斜的土坯房。
“第一件事,”她指著那堵破墻,“把寨墻,給我修好。塌了的地方,用石頭和泥巴壘起來。墻頭削尖,插上木刺。”
“第二,這幾間屋子,屋頂漏雨的,找茅草補上。門窗松垮的,找木頭加固。里面,”她指了指他們吃飯的這間“廳堂”,“打掃干凈,該扔的破爛都扔出去。”
“第三,”她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從明天起,每天早起,土坪子上集合。我教你們點東西。”
教東西?教什么?竹竿劉和胖頭陀更懵了。難道新大當家還會教書識字?
徐芊芊沒理會他們的疑惑,只是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小腹的傷口提醒著她,恢復實力是當務之急。而眼前這個破寨子,就是她暫時的落腳點。要想在這鬼地方活下去,活得有點人樣,甚至…弄清楚那該死的“柳青青”惹上的麻煩,光靠她一個人不行。
她需要人手,哪怕只是一群土鱉土匪。
“按我說的做,”徐芊芊看著他們,眼神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有飯吃,有肉吃。做不好,或者想偷懶耍滑的…”
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了柴房的方向。
竹竿劉和胖頭陀,還有那幾個剛吃飽、正摸著肚子的嘍啰,齊齊打了個寒顫,感覺剛吃下去的雞肉都不香了。
“聽…聽大當家的!”竹竿劉第一個反應過來,趕緊表忠心。
“對!聽大當家的!修墻!補房子!”胖頭陀也連忙附和。
徐芊芊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她走到門口,看著外面沉下來的天色。夕陽給破敗的寨子鍍上了一層昏黃的光,遠處山巒的輪廓模糊不清。
她伸出手,握了握拳。力量還很微弱,傷口也在隱隱作痛。
但至少,拳頭還在。
就在這時,負責在寨墻缺口處放哨的一個嘍啰,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臉上帶著驚慌:
“大…大當家!不好了!山…山下好像有人摸上來了!看…看著人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