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嫻這丫頭,心就沒一刻真正放下過。
才跟明霞、小翠在梨樹下玩了沒一炷香的功夫,那心里就跟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小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爹娘一早就扛著鋤頭下地了,家里就剩她守著兩歲大的妹妹慧玲。
兩個小伙伴在門外巴巴等了小半天,她才好不容易把哭鬧的妹妹哄得眼皮打架,睡沉了。
可這腳剛踏出家門,心就拴在了屋里的土炕上。
她玩一會兒,就忍不住要撒開腿往家跑。
跑到自家那扇舊木門前,先踮起腳尖,把耳朵緊緊貼在門縫上,屏住呼吸聽——里頭靜悄悄的,只有妹妹細微的鼾聲。
她這才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從身上那件用娘舊褂子改的圍兜口袋里,摸出一把磨得锃亮的銅鑰匙。
那鑰匙沉甸甸的,是她“管家”的憑證,插進鎖眼,輕輕一擰,“咔噠”一聲輕響,門開了條縫。
她像只怕驚動老鼠的小貓,躡手躡腳溜進去,扒著里屋門框往里瞧——妹妹慧玲臉蛋睡得紅撲撲的,小嘴微微張著,還裹在被子里。
懸著的心落回肚里,王慧嫻又悄沒聲地退出來,掩上門,輕輕落鎖。
還能再玩一會兒!
她心里剛冒出點小雀躍,腳還沒邁出去,屋里頭突然“哇——”地一聲,扯著嗓子的哭嚎炸開了!
她手忙腳亂地重新打開門沖進去。
炕上,兩歲的慧玲已經(jīng)坐起來了,小腦袋翹著,淚珠子跟斷了線似的往下滾,眼睛直勾勾盯著門口,那哭聲委屈得像是被全世界拋棄了。
一看見姐姐,哭聲更是拔高了八度。
“玲兒不哭,不哭啊,姐在呢。”
慧嫻趕緊爬上炕,把妹妹軟乎乎的小身子抱進懷里,利索地給她套上小褂子、小褲子,蹬上布鞋。
接著熟門熟路地跑到廚房,踮腳從碗柜最上層摸出個小小的糖罐子——那是爹娘特意藏起來給妹妹“救急”用的。
舀了小半勺糖,兌上溫水?dāng)噭蛄耍说矫妹酶啊?
慧玲抽抽噎噎地,聞到甜味兒,哭聲才漸漸小了。
小嘴湊到勺子邊,“咕咚咕咚”喝下去。
這糖水就像是開關(guān),喝完了,眼淚也就收住了。
這小祖宗,每次午睡醒都得來這么一遭,不哭上一場,那“起床氣”就散不干凈。
慧嫻用袖子給妹妹擦干凈花貓似的小臉,一邊吹著勺子里的糖水,一邊一口一口耐心地喂。
妹妹喝飽了,有時會開心地坐在炕沿上,兩條小短腿晃蕩著,嘴里咿咿呀呀。
這時慧嫻就試探著問:“玲兒,姐帶你出去看花花,找明霞姐姐玩,好不好?”
慧玲要是高興了,就會脆生生地應(yīng):“好!”
可有時候,糖水喝完了,妹妹還是蔫蔫的,就那么呆坐著,小嘴撅著,像在夢里受了天大的委屈,連小腳丫都懶得晃一下。
這時候慧嫻要是提“出去玩”,小丫頭就會把小腦袋搖搖,悶悶地蹦出兩個字:“不干!”這兩個字就是金口玉言,慧嫻知道,再哄也沒用。
妹妹這牛脾氣上來,誰的面子都不給。
那就只能認命,老老實實在家陪著這小祖宗,眼巴巴瞅著窗外那片晃眼的白梨花。
梨樹下,劉明霞和林夏小翠的“過家家”正進行得熱火朝天。
她倆用泥巴塊壘了個小土灶,上面架著個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撿來的豁口破瓷碗,權(quán)當(dāng)是炒鍋,地上剛落下的、還帶著露水氣的潔白小梨花,被她們一朵朵撿起來,當(dāng)成了頂好的“菜葉子”,堆在破碗里。
劉明霞拿著根小木棍,煞有介事地在那碗里攪和著,嘴里還念叨:“炒菜嘍,炒菜嘍!”
夏小翠更起勁,她覺得自己得做個“蛋花湯”。她跑下坡,到小河邊,用另一個更破的小碗舀了滿滿一碗水,小心翼翼地端著往回走。可那碗沿不平,水一路走一路灑,在泥地上劃出一道濕痕。
夏小翠看著灑掉的水,非但不惱,反而咯咯咯地笑彎了腰:“哈哈哈……漏啦漏啦!我的湯都跑地上啦!”
劉明霞一邊翻炒著她的“梨花菜”,一邊時不時伸長脖子往村口那條小路張望。
看了好幾回,連慧嫻的影子都沒有。
她心里明白了:準(zhǔn)是慧玲那丫頭醒了,喝了糖水還不高興,慧嫻又被拴在家里了,指望不上了。
這么一想,劉明霞頓時覺得手里的“炒菜”也沒了意思,木棍攪動的動作慢了下來,小嘴撅得老高。
小翠可不管這些,少一個人,她的“大廚”事業(yè)照樣紅火。
她樂呵呵地把破碗里的水(其實只剩小半碗了)倒進土灶旁另一個小坑里,權(quán)當(dāng)是湯鍋,又往里面撒了幾片花瓣。
“明霞,你看我這湯,一會兒就開!”
明霞把手里的木棍往地上一扔,悶聲道:“沒勁,不想玩了,我要回家。”
“哎呀,別嘛!”
林小翠正玩在興頭上。
“菜還沒出鍋,湯也沒煮開呢!”
“你累了就在旁邊歇會兒,看我露一手!”
她撿起明霞扔下的小木棍,繼續(xù)翻炒。
“翠兒~~!”
“翠兒~~!”
“爹回來嘍!”
一個洪亮又帶著笑意的聲音遠遠傳來,不一會兒,穿著藍色工裝、推著輛舊自行車的峰山就出現(xiàn)在坡下。
他把車子往地上一支,走過來。
“爸爸!”
小翠眼睛一亮,指著她那小水坑。
“我煮湯呢!給你喝!”
“哎喲!”
“我閨女真孝順,還給爹煮湯!”
雷峰山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故意蹲下來,撿起兩根小樹枝,作勢要去夾破碗里的花瓣。
“爹嘗嘗這菜香不香!”
“哎呀爸!”
“假的!”
“不能吃!”
“哈哈哈!”
林小翠笑得前仰后合,撲過去抱住雷峰山的脖子。
“假的啊?”
“那咱回家吃真的去!”
雷峰山一把撈起女兒,像舉個小面口袋似的往上一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屗T在自己寬闊的肩膀上。
“坐穩(wěn)咯!回家嘍!”
“回家吃真菜咯!”
夏小翠摟著爸爸的腦袋,兩條小腿晃悠著,還不忘回頭。
“明霞,我走啦,明天再玩!”
鄭明霞還蹲在她們壘的那個小土灶旁邊,仰著小臉,看著夏小翠騎在她爹肩膀上那副得意洋洋的小模樣。
雷峰山工裝后背蹭著女兒的小花褂子,父女倆的笑聲混在一起,越來越遠。
劉明霞心里那點悶氣,像被點著的稻草,“噌”地一下燒得更旺了。她站起來,抬起腳,狠狠地朝那個小土灶踢去!“嘩啦”一聲,泥塊四濺,破碗滾出老遠。
她看也沒看,低著頭,踢著路上的小石子,悶悶地往家走。
灶房里,熱氣騰騰。
劉明霞的哥哥劉明超正蹲在土灶前燒火,鍋蓋邊沿“噗噗”地冒著白氣,空氣里彌漫著煮稀飯的米香。
劉明霞一腳踏進門檻,小臉還繃著,沖著灶膛前的哥哥就問:
“哥,晚上吃啥?”
劉明超頭也沒抬,熟練地把一把干稻草塞進灶膛,火苗“呼”地竄了一下,映紅了他憨厚的臉:
“老樣子,稀飯,饅頭。”
“又是稀飯饅頭!”
“我都吃膩了!”
“我想吃米飯!”
劉明霞撅著嘴,聲音拔高了,帶著點故意找茬。
劉明超像是早料到這一出,一點不意外。
他指了指旁邊那個小一號的灶眼,上面坐著個小鐵鍋:
“鍋里熱著中午的剩米飯呢,一會兒給你盛。”
“饅頭稀飯是爹娘吃的。”
他太了解這個妹妹了,鍋里煮的永遠不是她想吃的。
所以每次做飯,他都得留個心眼,大鍋煮一大家子的飯,小鍋還得單給她預(yù)備點別的,這丫頭,就是個難伺候的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