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像是憋足了勁兒，一夜之間就把梨村山坡上的梨樹林給搖醒了。

千樹萬樹，雪白的花苞噗噗地綻開，擠滿了枝頭。風一過，那花瓣兒就打著旋往下落，空氣里浮動著清甜的、帶點青草氣的香。

梨村這地方，坡地多，土是那種酥松的沙壤，雨水一滲就透，種梨樹最是合適。

村里人靠著這片梨林過日子，家家戶戶的心思都撲在這白花花的指望上。口糧田？夠一家人糊口就行。

又是一年花事盛。

整個村子陷在一片晃眼的白里，土墻灰瓦都顯得格外安寧。

這梨花，在梨村人眼里，可不只是好看。

一朵花，就是秋天枝頭沉甸甸的一顆梨。花開得旺，心窩子里就踏實，就敞亮，日子就仿佛有了奔頭。

大人孩子，沒有不愛這白得晃眼的梨花海的。

三個小丫頭片子，剛滿六歲，像三只撒歡的小雀兒，一頭扎進了這片雪海。

銀鈴似的笑聲在花枝間亂撞。

跑在最前頭那個，叫李明霞。

腦后用紅頭繩扎著個倔強的小撅辮，跑起來一甩一甩，身上罩著她娘明玉琴新趕出來的細棉布圍兜，洗得雪白，混在花影里幾乎分不清，臉蛋曬得有點發紅，眼睛亮得灼人，身板結實，就這么會兒功夫，鼻尖已經冒了汗珠。

“哈哈哈！抓不著我！”

緊追著李明霞瘋跑的是夏小翠，她沒穿圍兜，一身碎花小褂子簇新，可這會兒袖口、前襟已經蹭上了泥印子，烏油油的頭發沒扎，就散在肩頭，跑起來像一團小旋風。

她嗓門最大，笑起來沒遮沒攔，眼睛彎成月牙，露出一口小米牙。臉蛋粉白，像剛剝殼的雞蛋。

落在后面幾步，跑得有些喘的，是劉慧嫻，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布改的圍兜，顏色有點暗，不太合身，兩條細細的麻花辮緊緊貼在腦后，顯得格外文靜，她看著前面兩個伙伴瘋鬧，臉上也帶著笑，只是那笑容里有點小心翼翼的，跑跳的動作也收斂些，大部分時候，她只是跟著笑，跟著跑。

巧得很，這三個丫頭是同年同月生的，打小就在一個泥坑里滾大。

李明霞是月初生的，家里排老二，上頭有個十歲的哥哥李強，下頭，她娘明玉琴的肚子又鼓起來了，她爹李國偉在村里算是個能事兒的，脾氣也沖，對這個女兒，李國偉心里頭滋味復雜。

明霞那性子，活脫脫就是他年輕時的翻版——腦子轉得快，主意正，可那脾氣也像炮仗，一點就著，他自己這樣不覺得啥，可看著閨女這樣，有時候愛得不行，有時候又煩得腦仁疼。

明玉琴性子軟和，是那種典型的鄉下賢惠女人，手腳麻利，話不多，對閨女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尤其護著明霞。

月中生的劉慧嫻，是家里的老大。底下還有個兩歲多、剛會搖搖晃晃走路的妹妹。

她爹柳曉兵和她娘李，都是村里有名的老實疙瘩，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

兩口子心里頭壓著塊石頭——想要個兒子。

老輩人傳下來的念頭，沒兒子，老了靠誰？

在爹娘跟前都覺得矮三分，慧嫻懂事得讓人心疼，小小年紀，燒火、喂雞、照看妹妹，樣樣拿手，是爹娘離不開的小幫手。

爹娘也疼她，可那疼里，總帶著點盼不來兒子的嘆息。

月末生的夏小翠，是家里的寶貝疙瘩，她爹雷峰山在鎮上水電站上班，是村里少有的“公家人”，識文斷字。她娘玉德蘭也是知書達理的。雖說上頭還有個哥哥，可全家最疼的就是這個小女兒。

那真是要星星不給月亮，小翠愛瘋跑，不愛穿圍兜嫌勒得慌？

行，新衣裳穿著！

嫌扎頭發揪得頭皮疼？

成，披著！

自己能干的事懶得動手？

爹娘哥哥搶著代勞。

村里同齡的小姑娘，就數她最自在，整天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黑發，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野貓，從村東頭竄到村西頭，臉蛋總是紅撲撲，汗津津的。

這會兒，三個丫頭在兩棵老梨樹間栓了根橡皮筋，正跳得起勁。你進我出，小辮兒飛甩。跳完一級，就踮著腳把皮筋往樹杈上挪高一點，再接著跳。花影在她們身上跳躍。

沒跳幾輪，李明霞先不耐煩了。

她猛地停下，小胸脯一起一伏，臉蛋更紅了。

“不跳了不跳了！”

“沒意思！”

“腿都酸了！”

“咱們換一個玩！”

她性子急，耐性差，玩啥都這樣，新鮮勁兒一過就嚷嚷著換。

村里同齡的孩子里，除了夏小翠，就數李明霞活得最恣意。她哥李強大她四歲，是個悶葫蘆，老實勤快。

在家幫爹娘干活不說，對這個妹妹更是處處讓著。

有點啥稀罕零嘴，爹娘還沒發話，他先塞給明霞。他有點怕這個妹妹——怕她扯著嗓子吼得臉紅脖子粗，怕她往地上一滾哭得驚天動地，更怕她冷不丁就上手搶東西，蠻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

就說吃飯，一家人圍著桌子，明霞要是使勺子，看她哥李強用著筷子，她能“啪”一下把勺子扔桌上，劈手就把李強的筷子奪過來：

“這破勺子不好使，我要用筷子！”

要是兩人都用筷子，她瞅著自己手里那對不順眼了，也能立馬扔掉，一把搶過李強的：

“我要你這雙！”

就這么點小事，她搶得理直氣壯，弄得李強常常端著碗發懵。

時間長了，李強也懶得爭，啥都讓著她，李國偉最見不得閨女這蠻橫樣兒，飯桌上沒少拍桌子瞪眼吼她，有回氣得撂下碗就要揍。每到這時，明玉琴準保像護崽的老母雞，飛快撂下碗筷，一把將明霞摟進懷里躲開。

“哎，行啊！我也跳得熱乎！”

夏小翠立馬響應，小臉放光，“咱們玩‘過家家’吧？我來當娘！”她好像永遠不知道愁是啥滋味，成天樂呵呵。

沒啥可樂的事，她自個也能傻樂半天，真遇上好笑的事，她能笑得捂著肚子蹲地上，眼淚都飚出來。

經常笑得另外兩個丫頭面面相覷，不知道她樂啥。

她就是老天爺特意派下來的開心果。

家里四口人，爹娘哥三個都把她當眼珠子疼，尤其是她爹雷峰山，每天下班蹬著那輛二八杠自行車回到村口，頭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扯著嗓子滿村找：

“翠兒——！”

“翠兒——！”

等瞅見那個撒丫子亂跑的小身影，他就咧嘴一笑，跑過去，兩手往小翠胳肢窩下一抄，往上一舉，穩穩當當扛在自己寬肩膀上，一路說笑著往家走。

“我……我得回去了。”

劉慧嫻喘勻了氣，小聲說，眼神里帶著點歉意：

“我妹快醒了，娘該喊我了。”

她很少能像明霞和小翠那樣，沒心沒肺地玩個痛快。

出來玩，多半還得背著、牽著妹妹，就算像今天這樣，趁著妹妹睡著了，被伙伴偷偷叫出來，她心里也像揣著個小兔子，老怕妹妹醒了找不到她哇哇哭。

她沒有明霞和小翠的自由，可她不抱怨，甚至覺得天經地義。

帶妹妹，幫爹娘燒火做飯，聽爹娘的話…這些事，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是她小小世界里認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