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也搬進春野家半個多月了,他那間房間不允許任何人進去,外面啥聲啥光都透不進去。
春野每天都踮著腳往那扇關緊的木門前湊,輕輕放下裝著甜野果的碗,或是盛滿上游河水的玻璃瓶。
但是,門從沒為她開過,也就偶爾能聽見里面瓷器碰的細微聲響,證明里頭還有人活著。
春野身上總帶著股向上的朝氣。周末時候,她就像只不知累的小雀兒,天天往山坡和溪邊跑。
這天也一樣,她挎著那只舊藤籃回來,里頭沉甸甸的,是剛摘的野果子。紅紅的,果子上還掛著晨露,在太陽底下亮晶晶的。
她輕手輕腳走到夏也房門前,小心地把藤籃擱在門口。飽滿的果子堆成個小紅山。
“夏也,”她隔著門板,聲音放得又輕又軟,生怕驚著里頭啥易碎的東西,“我摘了野果子,可甜了,就在門口……”
門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就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
春野有點失落,剛轉身要走,身后突然“吱呀”一聲。她心猛地一跳,趕緊回頭——是房門開了道窄縫。
他站在門里的陰影里,穿著城里帶來的精致條紋睡衣,臉還是那種不見太陽的蒼白,嘴唇抿得緊緊的。
春野臉上的笑還沒完全綻開,就僵住了。
夏也的目光落在門口那籃紅紅的野果子上,眼里一點暖意都沒有,只有種近乎討厭的打量。那目光跟冰涼的針尖似的,扎得春野心口一縮。
接著,他面無表情地抬腳,對著籃子邊狠狠一踢!
“嘩啦——”
精心堆的紅山一下子塌了。紅果子滾出來,在木質地板上瞎蹦、亂滾。飽滿的果肉摔在地面上劃破,流露深紅的汁,空氣里散發甜味。
夏也看都沒看地上的狼藉,更沒看愣在那兒的春野。他“砰”地甩上門,勁兒大得門框都要被甩掉。
春野呆呆地站著,看著那扇重新關緊的門,又低頭瞅著腳邊那些的野果子。那些她小心護著的果子,這會兒丑兮兮地糊在泥地上,臟得刺眼。
她蹲下身,手指頭抖著,心里有點委屈,還有茫然和疼。
村小在春河上游一塊平緩的坡地上,幾間簡陋的磚瓦房圍成個“凹”字。
她八歲上三年級,夏也七歲上三年級。對于這位突然到來的客人,也是弟弟,春野表示很開心。上學都有個伴兒,還可以陪她說話,不會那么寂寞。
村里的教育資源有限,二年級和三年級共用同一個教室。春野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抬頭,就能清楚地看見對面二年級里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夏也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背挺得筆直,又僵又疏遠。
他的課桌永遠收拾得過分干凈,跟周圍那些堆著皺草稿紙、沾著泥點的課本,甚至偶爾爬過鉛筆屑的螞蟻的課桌截然不同。
但是他從不主動跟人說話。下課鈴一響,就趕緊埋進厚書里,睡覺,做出一副“與世隔離”的樣子。
春野的目光總不自覺地飄過去。她看見王大發那幾個皮猴,嬉皮笑臉地圍著夏也的桌子,故意用沾著泥的手指點他鐵皮文具盒,嘴里瞎嚷嚷。
夏也就把臉埋得更低,肩膀微微繃緊。春野的心也跟著揪緊,下意識攥緊拳頭。
可下一秒,她看見夏也猛地抬頭,眼神又冷又利,跟王大發說了句啥。那眼神里的寒意,竟讓向來在村里橫沖直撞的王大發也縮了縮脖子,不自在地退了幾步。
春野懸著的心放下,卻被一種更深的苦澀取代。原來他不是不會反抗,他只是……就對她渾身帶刺。
放學鈴聲一響,孩子們跟剛放出籠的小鳥似的,飛快的跑出教室。春野故意磨磨蹭蹭收拾書包,眼睛一直盯著教室的另一邊。終于等到夏也背著那個深藍色,一個人走出來。
她深吸口氣,鼓起勇氣小跑幾步追上去,跟他并排走在回家路上。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交疊在一起。
“夏也,”春野的聲音帶著輕快,想打破兩人之間的僵勁兒,“今天老師教我們背新詩了,叫《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你聽過嗎?”
夏也眼睛都沒有抬一下,腳步一點也沒停,好像身邊只是無關緊要罷了。
春野像是被泄了氣的皮球,繼續地走了一段。她不甘心,又找了個話題:“河里……河里今天有好多小魚,游得可快了!等明天放學,我帶你去看好不好?用細網兜,可好玩了……”
她一邊說,一邊悄悄側過頭,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期待,看向夏也。
就在這時,夏也好像終于被身邊喋喋不休的聲音惹煩了。他猛地停下腳步,轉過頭。
那雙好看卻冰冷的眼睛,終于直直地對上春野的目光。那眼神里沒有好奇,沒有回應,只有種被打擾了的厭煩和冰冷。
春野后面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里。她張了張嘴,啥聲都發不出來。
夏也再沒看她,轉過身,加快腳步。一個人朝著前面亮著昏黃燈光的小院走去,把她和沒說出口的邀約,連夕陽的光,都遠遠甩在了身后。
日子在夏也一直的沉默和抗拒里慢慢過著。春野媽看著女兒天天執著地準備野果、清水,又看著它們一次次原封不動地端回來,只能在心里悄悄嘆氣。
這天晚飯,她再次特意蒸了碗嫩黃滑溜的雞蛋羹,還在中間點了兩滴稀罕的香油。香味一絲絲飄開來。
“春野,去送給夏也弟弟?!眿寢尠淹脒f給春野。
春野端著溫熱的碗,一步步走上木頭樓梯。夏也的房門還是關著。她抬手,指關節輕輕敲在門板上,發出悶悶的“篤篤”聲。
“夏也?吃飯了。媽媽給你蒸了雞蛋羹,可香了?!?
門里靜悄悄的,好像里頭沒人。春野耐心等了幾秒,又敲了敲:“和之前的一樣還更美味了,你要不試試看?”
終于,門鎖傳來輕微的“咔噠”聲,門往里開了道縫。夏也站在門縫的陰影里,臉上沒啥表情,伸出一只過分干凈的手。
她心頭一喜,趕緊把溫熱的碗遞過去。他連句“謝謝”都沒說,門板就又迅速關上,把外面的一切都隔開了。
春野站在門外,聽見里面瓷勺碰碗壁的細碎聲響,嘴角忍不住往上彎了彎。
第二天課間。
春野拿著自己最寶貝的一盒蠟筆。是去年生日爸爸從鎮上帶回來的,她一直舍不得多用,鼓起勇氣走向二年級教室那邊。
夏也正坐在他的角落里,低頭看書。春野深吸口氣,走到他課桌旁,臉上使勁擠出的笑容:“夏也,你看!”
她像獻寶似的打開蠟筆盒,里面是排得整整齊齊的十二種鮮艷顏色,“這個給你畫畫用,可好看了!我們一起……”
話還沒說完,夏也好像被這突然的靠近和聲音驚著了。他猛地抬頭,眉頭緊緊皺著,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抬起胳膊往外一推。
“走開!”
春野沒防備,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向后倒去。手里的蠟筆盒飛了出去,“啪”地摔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
脆弱的蠟筆摔成好幾截,紅的、黃的、藍的……彩色的碎片亂糟糟地濺開,滾得到處都是。
教室里一下子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過來,有好奇,有驚訝,更多的是王大發那伙人的幸災樂禍。
“喲,春野,又拿你的破爛往人家城里少爺跟前湊啊?根本不領情呀!”王大發怪聲怪氣地說,引來一陣低低的笑。
春野狼狽地坐在地上,手掌蹭過粗糙的地面,火辣辣地疼。沒顧上看掌心的擦傷,目光直直地看向夏也。
她以為能看到他哪怕一點點慌亂或不好意思。
沒有。
他就這么討厭我?厭惡我?
夏也還坐在那兒,背挺得筆直。他甚至沒低頭看一眼地上那攤屬于春野的的彩色心意。他的目光冷淡地掃過坐在地上的春野,對著周圍所有的人說:“別碰我。”
他聲音不高,卻特別清楚,帶著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你身上,有泥巴味?!?
每個字都冰冷的砸在春野心上,砸得她生疼,眼前一陣模糊。教室里那些目光,王大發的嗤笑,這會兒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只有夏也那張冷漠的臉,和他那句帶著明顯討厭的話,清清楚楚地印在她腦子里。
原來,還是那么的討厭呀……所有她小心捧出來的東西,在他眼里,都沾著“臟”味。
她整個人,連她的世界,都散發著讓他躲都來不及的“泥巴味”。
春野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沒再看夏也一眼,也沒去撿那些散落一地的蠟筆。她轉過身,小小的背挺得有點僵,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出了教室。
身后那些嗡嗡的議論和笑聲,變得又遠又不真切。只有那句“你身上有泥巴味”,那么的清晰。
傍晚的春河沒了白天的熱鬧,就剩下潺潺的水聲。夕陽把河水染成一片晃動的碎金。
春野一個人坐在岸邊,把紅腫的手掌泡在涼絲絲的河水里。細小的傷口被水流沖著,一陣陣刺刺的疼。
她望著水面,映出她模糊的影子——頭發有點亂,沾著草屑,臉蛋紅撲撲的。
她低下頭,聞了聞自己的衣襟。這就是夏也說的“泥巴味”嗎?這就是他眼里屬于她、屬于春河村的,甩不掉的“臟”印子?
水里那個小小的影子也看著她,眼里滿是困惑和受傷。
她明明那么努力了。
摘最紅的果子,忍著疼不去管手上的劃傷,鼓起勇氣一次次往那扇關緊的門跟前湊……她以為總會有結果的。
原來不是這樣的。
有的冰冷,刻在骨子里。春天再暖的太陽,也照不進去;再熱的心意,也捂不熱。
春野伸出手指,指尖輕輕點在水里的影子上。水波蕩開,看不清原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