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困住我們在自習室的夜雨,仿佛還在耳邊淅瀝。
我們曾在書頁與窗玻璃上流淌的水痕前,第一次笨拙地交換了夢想與現實沉甸甸的分量。她順從父親選擇了財經,畢業后如規劃好的路線回到杭州,進入一家老牌國企的財務科,日子像精密的復式記賬,收入穩定,波瀾不興。我則南歸廣州,一頭扎進當時火熱的IT圈,在代碼構建的虛擬世界里尋找安身立命的本事。
廣播站里清亮的聲音被鍵盤敲擊聲取代,東湖的荷風換成了珠江的咸腥氣。那些用聲音編織的點歌單,共享食堂里的青椒肉絲,晚自習窗外瓢潑大雨時小心翼翼的交心,都被厚厚的生活塵埃覆蓋,成了相冊里偶爾翻看才會泛黃的段落。沒有刻意疏遠,只是歲月和兩千公里的距離,如同一張巨大的濾網,篩掉了幾乎所有細碎的日常聯系。彼此成了對方朋友圈里一個安靜的名字,一個遙遠地理坐標的代名詞,知曉對方大體安好,但也僅此而已。
這次來杭州,是為一個為期三天的行業交流峰會。主辦方把會場設在濱江,離她提及過的公司舊址不遠。會議間隙,去參觀了一個位于錢塘江邊的創業園。結束出來時,暮色四合,晚高峰的地鐵站像被啟動了某個巨大閥門,四面八方涌入的人潮瞬間填滿了原本寬敞的空間。
武林廣場站。
我裹挾在人流里,隨著慣性向前移動,去搭乘一號線。空氣粘稠悶熱,混合著地鐵特有的涼風、汗味和快餐店外溢的油脂香。四周是千篇一律的面孔,疲憊的、冷漠的、低頭盯著手機屏幕發光的。每個人都是各自故事的主角,也各自是他人世界的路人甲。
就在接近安檢閘機口的交匯處,如同摩西分海般,側前方涌來的一股人流短暫地讓開一道縫隙。一個穿著米白色合體套裝、挽著低髻的身影正埋頭快步前行,略顯匆忙,手里還攥著手機和一張藍色的地鐵卡。
那個側影。
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平靜的水面炸開。我的心跳驟然失序。那個下頜微微收緊的弧度,那低頭時頸項習慣性繃直的一線,還有——當她的目光無意掃過人群,似乎在尋找更快的通道時——那雙眼睛。
清澈依舊,但不再是校園廣播站里那種毫無雜質的明亮,而是沉淀了太多東西后的沉靜,像西子湖深秋的水,表面波瀾不驚,底下藏著幽深的過往。歲月在她眼角刻下了幾道不易察覺的細紋,卻讓那臉龐更添了幾分江南水鄉女子特有的溫婉韻味和成熟風致。那份青澀已被知性所取代,像一件蒙塵的舊玉器,被時光之手細細盤過,溫潤內斂的光華從里透出。
張雅蓉。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拽回過去,長江渡輪上的漫天云霞、東湖單車掉鏈子時她微紅的臉頰、晚自習暴雨聲中她捧著熱水杯輕顫的指尖……無數的碎片以光速匯聚、撞擊,在他大腦里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身體在大腦指令下達前已經行動,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下意識地輕喚出聲,帶著連自己都驚異的沙啞:
“……雅蓉?”
這聲音不大,卻仿佛有著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切斷了周遭嘈雜的背景音,精準地抵達了目標。那正欲繞過他前方涌動人墻的身影,猛地僵在了原地。
她倏然抬頭,瞳孔驟然放大。視線如同被最細韌的線牽引,瞬間聚焦在他臉上。時光在她眼中倒流又逆轉,驚訝、難以置信、一種被塵封已久的舊匣子驟然打開的震動,在她臉上迅速輪番上演。那沉靜如湖面的眼眸深處,涌起了滔天的微瀾。她嘴角微張,似乎想應一聲,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空氣在兩人之間凝固了。
三秒鐘。不,或許只有一秒。但在電光火石般的驚愕對視中,仿佛跨越了整整十二年。
人潮并未因他們的駐足而停止。我們像兩塊頑固的礁石,在洶涌的人流中強行穩定著身形,被迫靠近了一些。身后有人不滿地嘟囔著催促。
“借過一下!”“快點走啊!”
她如夢初醒,臉上瞬間浮起一絲被撞破回憶的赧然和成年人的局促。她立刻側身,微微抬手示意讓我先過安檢,動作流暢得體,是多年職場訓練出的本能反應。但那眼神依舊牢牢鎖定著我,復雜難言。
閘機口窄小,我們一前一后,像被無形的細繩捆縛著。我刷了單程票。她在我身后一步的位置,我能聽到她那聲低低的、帶著未平復震顫的回應:
“王躍(請替換為你的名字)……是你嗎?”她的聲音響起來了。不再是廣播站里那種播報新聞時中氣十足的標準發音,而是回歸了她日常說話時的清亮基底,只是此刻裹上了一層顯而易見的喑啞和不易察覺的顫抖。歲月沒有帶走它獨特的音質,反而像陳年的酒,沉郁了些許,更具質感。這聲音瞬間擊穿了所有預設的“成年人寒暄”外殼,直抵靈魂深處那個共同經歷的九零年代校園。
“是我。”我回頭,對著近在咫尺的她確認般地微笑了一下。閘機發出“嘀”的通過聲,我側身讓到一旁稍寬敞的區域,示意她先出來。她也很快刷卡出來,站定在我面前。兩人終于脫離了人潮最洶涌的沖擊點,仿佛得到了一個短暫的、獨立的喘息空間。
地鐵站明亮的燈光毫無保留地灑落。相隔不到一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歲月刻下的痕跡。她的眼角有了紋路,笑起來會更加明顯,但眉宇間那份秀致還在。目光快速卻又仔細地彼此打量了一番,像在閱讀一本擱置多年的書,書頁已經泛黃,但字跡依然清晰可辨。
“……好久……不見。”她先開了口,聲音恢復了些許平穩,卻依舊藏著難以平復的波瀾。她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那只藍色的地鐵卡,指節微微泛白。
“是啊,很久了。”我回答,喉頭還是有些發緊,仿佛晚自習那次交心時被雨打濕的心情又一次涌了上來,“剛才……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微微抿唇,垂下眼簾,再抬起時,眼神里除了震驚,更多了幾分復雜難辨的感慨和成年人特有的克制疏離。“……真的是很久了。你……來杭州出差?”她的目光掃過我胸前的會議吊牌。
“嗯,一個會。”我點點頭,注意到她一絲不茍的職業裝和公文包,“你呢?剛下班?”
“是,剛下班。”她微微頷首,抬手看似隨意地理了一下耳邊一縷碎發,動作卻泄露了內心的不平靜,“你……”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眼神在我臉上逡巡著,問出最樸素卻也最核心的問題:“這些年……還好嗎?”
“還好,還活著。”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想緩解空氣中無形的張力,卻感覺這笑容有些僵硬。隨即也追問一句,視線落回她臉上那點歲月溫柔的印記:“你呢?……看起來挺從容的。”
她回以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像是從記憶的箱底緩緩抽出一縷悠長的絲線。“也就這樣……按部就班。”“按部就班”這四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帶著一種經年沉淀的平靜,也隱藏著不易察覺的喟嘆。這讓我瞬間想起了晚自習那場雨里,她談及父親期望時,眉宇間那抹順從下深藏的淡淡迷惘。財經的路,終究還是走了下來。
廣播聲刺耳地響起,催促著前往湘湖方向的下趟列車進站。轟隆聲由遠及近。
我們不由自主地望向站臺方向,列車帶著強烈的氣流疾速駛來。燈光閃爍,提醒著時間無情地切割著這場猝不及防的重逢。
列車停穩,門開啟。擁擠的人流像是蓄勢已久的洪水,瞬間向車廂內涌去。
“車來了……”她回頭看看洶涌的人潮,又看看我,眼神里有種急切又混亂的東西在閃爍。是趕時間回家?還是無法立刻整理好這份洶涌而至的舊日情感沖擊?她沒有拿出手機交換號碼的意思,在那個人人沒有微信的年月,這是留或不留聯系方式的臨界點。
“對……”我的心也被這喧鬧和即將的分離拉扯著。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她看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在醞釀一個鄭重的告別,也像是在努力抓住什么飛逝的東西。終于,在那如海潮般重新開始涌入站臺的人群縫隙里,她用一種刻意保持了距離、卻又比陌生人親近許多的語氣,清晰地說出了重逢后最正式的道別:
“王躍……保重身體。”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過了地鐵的喧囂。
“你也是!”我立刻回應,聲音也被涌上站臺的人聲淹沒了一半。
她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包含的情緒濃烈得幾乎要將我淹沒——有震驚,有感慨,有恍如隔世的溫柔,有千山萬水的距離,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塵埃落定后的平靜告別。
然后,她迅速轉身,沒有絲毫拖沓,隨著人潮義無反顧地擠上了那趟開往未知方向的列車。
車門關閉的提示音尖銳響起,像斬斷一切的鍘刀。
我僵在原地,看著巨大的地鐵緩緩啟動,加速,最終融入隧道深邃的黑暗。站臺上殘留著她身上那股極其細微的、混合了紙張和某種清淡花香的味道——那是記憶中沒有的,獨屬于現在的她的氣息。
那一車廂明亮而晃動的燈光,載著一個曾經在他心中綻放了一整個大學時代的女孩,疾馳而去。她安靜地匯入了車廂內的人影綽綽之中,模糊不清,轉眼不見。
地鐵帶走了人潮,也帶走了那猝不及防的重逢。
空氣中只余下列車駛離后帶起的冷風和那短暫對視中驚心動魄的余響。心還在胸腔里咚咚地劇烈敲打,提醒著剛才那片刻絕不是幻覺。我緩緩掏出自己的交通卡,指尖冰涼,仿佛還能感受到她在擁擠人流中遞卡過閘時無意擦過我手背的溫度——微涼,卻像烙鐵一樣灼燙。
保重身體。
這最樸實無華的四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帶著歲月沉靜的力量和十二年后重新開啟的回聲,像一把鑰匙,猛地旋開了記憶的閥門。那晚自習驟雨書聲中的暖意,那共享一個熱水杯時氤氳的白霧,那個曾經對未來充滿迷惘卻勇敢袒露心事的女孩……像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杭州地鐵站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原來繁花謝盡之后,埋在厚土里的根須,從未停止過輕微的脈動。只是再次相見,枝頭早已不是當年模樣。
在回廣州的飛機上看著舷窗外,關于她的記憶碎片,撕裂在高空的云層里,在想她會在地鐵車廂里,望著車窗倒影中自己模糊的臉龐,想起那些遙遠的武漢晨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