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金磚能照見人影。
章衡踩著自己的影子往里走,緋色襕衫的下擺掃過地面,幾乎聽不到聲響。
殿頂的藻井描著鎏金云龍,檐角的銅鈴被殿門擋住了聲,只有香爐里的檀香在梁柱間緩慢流動,像凝固的時間。
他這是第二次進皇城。第一次是放榜當日被內侍匆匆引來,還沒看清紫宸殿的模樣就被催著謝恩。
而今日,他是作為新科狀元,來接受官家的“對策”——這是宋朝的規矩,狀元需在御前再考一次,俗稱殿試。
才算真正“過了天子這關”。
殿中已經站了不少人。
左手邊的文官隊列里,歐陽修穿著紫色官袍,正朝他微微頷首——昨日瓊林宴后,恩師特意叮囑
“御前答話,要實不要虛”。
稍遠些,梅堯臣和韓絳站在柱旁,手里都攥著個玉柄麈尾,目光落在他身上時帶著審視。
右手邊的武將隊列里,樞密使韓琦腰懸玉帶,眼神如鷹隼,顯然是第一次見他。
而最前排的三司使,那個據說管著全國錢糧的老臣,正低頭用手指敲著笏板,指節發白。
章衡的心定了定。
穿越前在證監會答辯的經歷突然浮現——面對幾十位評審專家的質詢,他曾用三張審計圖表講清了十億資金的流向。
此刻殿中的陣仗再大,終究也是“答問”,不過是換了身衣服,換了群聽眾。
“新科狀元郎章衡,覲見——”
內侍的唱名像塊石頭投入靜水。章衡撩袍跪地,額頭觸到冰涼的金磚:
“臣章衡,叩見官家。”
“平身吧。”
官家的聲音從龍椅上傳來,帶著久病初愈的沙啞,卻透著股溫和的威嚴。章衡起身時,眼角余光瞥見龍椅上的身影——皇帝穿著赭黃常服,鬢角已有霜白,正用手指摩挲著案上的奏折。
“朕聽說,你在策論里說‘三司錢荒,非缺錢,是錢沒算明白’?”
官家的目光掃過殿中,最后落在他身上,
“今日當著三司使和滿朝大臣,你且說說,這錢怎么沒算明白?”
話音剛落,殿中就起了陣細微的騷動。
三司使張方平臉色瞬間沉了下去,手里的笏板攥得更緊。
文官隊隊伍里的龍圖閣直學士梅摯,嘴角勾起抹不易察覺的笑——他昨日在瓊林宴上就說過,章衡是“書生論政,不知國庫深淺”。
章衡卻沒看任何人。
他往前走了半步,聲音清朗如敲玉:
“回官家,臣不敢妄言。但臣查過近三年《三司會計錄》,發現三個反常處,或可為錢荒之解。”
“哦?你還查過三司賬冊?”
官家來了興致,身體微微前傾,
“說來聽聽。”
“第一,河工款每年超預算三成。”
章衡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空氣中虛點,仿佛在展開一幅賬冊,
“慶歷八年至嘉祐元年,黃河、汴河歲修預算共一百五十萬貫,實際支出二百零七萬貫,年年超支,理由都是‘突發險情’。可臣比對汛情記錄,這三年并無特大水患。”
三司使張方平突然開口,聲音又急又硬:
“章郎君!河工之事關乎萬民,豈能以尋常賬冊衡量?石料、人工價格浮動,難道不算在支出里?”
“回張相公,”
章衡轉向他,目光平靜,
“臣算的正是‘浮動’。臣取京東、京西十州的石料價,加權平均得‘公允價’,再核河工實際采購價,發現每石竟比公允價高五十文。若按公允價算,三年可省十七萬貫——這便是‘賬外之賬’的第一筆。”
三司使張方平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
韓琦突然笑了,用麈尾指了指章衡:
“這小子倒是會算賬。那第二呢?”
“第二,軍餉發放有‘虛額’。”
章衡轉向韓踦,語氣依舊平穩,
“臣查西北軍屯糧冊,在冊軍士七萬,實際領糧者卻有八萬三千。多出來的一萬三千份,領糧人姓名多有重復,住址皆是‘某營某隊’,查無實人——這又是一筆每年二十萬石糧的‘賬外之賬’,折錢約十四萬貫。”
韓琦的笑容收了起來,眉頭擰成個川字。
他是樞密使,掌軍事,軍餉虛額他并非不知,卻沒想到會被個新科狀元當眾點破,還說得如此具體。
“第三,內庫采辦‘溢價’。”
章衡的目光落回官家身上,語氣添了幾分謹慎,
“宮中采辦的錦緞、瓷器,價格比民間商鋪高五成。去年采辦的‘定窯白瓷’,民間市價每只五貫,內庫賬冊卻記八貫——這一筆,每年約耗三十萬貫。”
這話一出,連官家都沉默了。
殿中靜得能聽見檀香灰落在香爐里的輕響。
誰都知道內庫采辦有貓膩,卻沒人敢在御前說這么細,更沒人像章衡這樣,用具體的數字把“貓膩”擺在明處。
“這三筆加起來,每年約六十二萬貫。”
章衡收回手指,聲音擲地有聲,
“三司每年歲入約六百萬貫,這‘賬外之賬’就吞了一成——官家,這便是錢荒的根由。
不是國庫沒錢,是錢被貪腐、虛耗、中飽私囊給‘吃’了。”
“說得好!”
官家突然拍了下龍椅扶手,聲音里帶著難得的振奮。
他看向歐陽修:“歐陽愛卿,你說他這法子,能不能用來核三司的舊賬?”
歐陽修出列躬身:
“官家,子平所用的‘公允價比對’‘虛實核查’,正是核賬良法。
臣以為,可讓他以‘將作監丞’之職,協查三司十年舊賬——用他說的那個‘四柱清冊’,把‘舊管、新收、開除、實在’核清楚。”
“四柱清冊?”
官家看向章衡。
“是。”
章衡解釋,
“舊管,即期初結余;新收,即本期收入;開除,即本期支出;實在,即期末結余。此為‘四柱’。
臣打算在此基礎上,新增‘異常項’一欄,凡支出超預算一成、無明確經手人者,皆列為‘異常’,逐一核查。”
他頓了頓,補充道,
“臣已編了《異常項篩查法》,可按‘工程、軍餉、采辦’分類核查,三個月內必能有結果。”
“好!”
官家站起身,龍袍的下擺掃過案上的奏折,
“朕就命你為‘三司檢校官’,賜你‘欽差令牌’——
凡三司舊賬,無論涉及誰,你都可調閱;
凡核查出的貪腐,無論官多大,你都可直接奏報。”
他看向歐陽修:
“歐陽愛卿,你是他的恩師,就由你帶他去三司——朕要親眼看看,這被‘吃’了的錢,能不能被他一筆一筆算回來。”
“臣遵旨!”
歐陽修躬身應道,看向章衡的目光里滿是欣慰。
章衡也是神情一肅,躬身一拜。
“臣領旨。”
令牌上刻著“欽差檢校”四個篆字,邊緣還留著鑄造時的毛刺,像極了他穿越前用的審計專用 U盤——同樣是用來“解鎖真相”的鑰匙。
退出紫宸殿時,晨光正好從檐角照進來,在金磚上投下長長的光柱。
歐陽修走在他身旁,低聲道:
“你這才入朝廷,怕是要得罪不少人。”
“恩師,”
章衡握緊令牌,
“賬不剛,便算不清;
賬不清,便護不住百姓。
學生不怕得罪人。”
歐陽修停下腳步,看著他年輕卻堅定的臉,突然想起放榜那日,自己在黃榜前對同僚說的話:
“此子筆底有賬冊,心中有蒼生,將來必是國之柱石。”
他拍了拍章衡的肩:
“走吧,去三司——讓那些把國庫當私囊的人看看,什么叫‘算清賬,才能當好官’。”
遠處的鐘鼓樓敲了辰時的鐘,聲音穿過宮墻,在汴京的上空回蕩。
章衡跟著歐陽修走向三司衙門,手里的令牌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真正的硬仗才剛剛開始——三司十年的舊賬,盤根錯節的利益,是一根難啃的硬骨頭。
但他不怕。
無論是現代的審計報告,還是大宋的四柱清冊,道理都是一樣的:
只要一筆一筆查,一項一項核,再復雜的賬,也能算明白;再隱蔽的貪腐,也能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