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場雨來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點砸在畫室天窗上,噼啪聲把午后的靜謐敲得七零八落。林溪把最后一罐鈦白顏料塞進抽屜時,瞥見陳默正往速寫本上貼什么——是片被雨水泡得發皺的銀杏葉,邊緣卷成難看的波浪,像被人揉過的紙團。
“這種葉子留著沒用。”她伸手想去拿,指尖卻被陳默按住。他的指腹沾著未干的赭石,在她手背上印出個模糊的圓點,像滴沒擦凈的淚痕。
“去年秋天撿的,在碼頭石階縫里。”陳默把銀杏葉小心地撫平,葉脈在紙上透出青灰色的網,“當時你說想畫組‘時光的紋路’。”
林溪猛地抽回手,手背的顏料被蹭成道歪線。“我現在不畫這個了。”她轉身去收拾畫架,金屬支架撞到墻角的鐵皮盒,里面的銅書簽哐當響了聲,“你總是記得些沒用的事。”
話剛出口,她就后悔了。畫室里的雨聲忽然變得很響,把呼吸聲都蓋了過去。陳默捏著銀杏葉的手頓在半空,指節微微泛白,像在使勁攥著什么。他低頭把葉子夾進速寫本,紙頁翻動時帶起的風里,飄著點松節油的冷。
“下午出版社的人會來取畫。”他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你那幅《向光而行》,題字還沒補。”
林溪盯著畫架上的空白處,那里本該寫句點睛的話。上周陳默替她擬了句“光在褶皺里藏了糖”,當時她笑著說太甜,現在卻覺得那甜味像根細針,輕輕扎在心上。她調了點墨黑,筆尖懸在畫布上,卻遲遲落不下去。
雨停時,出版社的人帶著股濕氣走進來。陳默遞過他的海系列畫作,每幅畫的右下角都有片極小的貝殼拓印,像枚獨特的印章。輪到林溪的《向光而行》,對方指著空白處皺眉:“這句題字很重要,上次跟你提過的。”
“我來補吧。”陳默忽然開口,拿起林溪的狼毫筆。他蘸墨時,林溪看見他指尖的顏料還沒洗干凈,靛藍和鵝黃混在一起,像片被揉皺的海。她想阻止,話到嘴邊卻變成:“你的字太硬,撐不起向日葵的軟。”
陳默的筆尖在畫布上頓了頓,墨滴在空白處暈開個小圈,像塊化不開的陰翳。他放下筆,指尖在那團墨漬上輕輕敲了敲:“確實,我不懂你的軟。”
出版社的人走后,畫室里靜得能聽見顏料管滴油的聲音。林溪把銅書簽從鐵皮盒里翻出來,“向光而行”四個字被陽光照得發亮,背面卻蒙著層灰——是剛才被她摔在地上時沾的。陳默蹲下去撿,指尖碰到她的鞋尖,兩人像觸電般縮回手,影子在地上撞出個僵硬的角。
“1987年的圖鑒,你不是想借去臨摹嗎?”陳默忽然站起來,把那本牛皮封面的冊子往她懷里塞,“里面的楓葉標本,適合畫‘等待’。”
林溪接住時,冊子的邊角硌在掌心,生疼。她翻開看,那片楓葉還好好地夾在第三十二頁,背面的鉛筆字卻被人用橡皮蹭過,“今日無風,適合等信”幾個字變得模糊不清,像被雨水泡過的淚。
“你蹭它干什么?”她聲音發顫,指尖死死捏著書頁,“有些東西是不能擦的!”
“留著也沒用。”陳默轉身去拆畫架,金屬關節摩擦的聲響很刺耳,“就像碼頭撿的貝殼,再好看也養不活海里的光。”他頓了頓,背影在墻上繃得很緊,“你畫的晚霞會翻跟頭,我畫的海浪只會碎。”
林溪忽然想起他畫的向日葵,花盤里藏著她寫過的句子。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此刻像潮水般漫上來,把眼眶泡得發漲。她把圖鑒摔在畫桌上,牛皮封面撞出聲悶響:“你根本不懂!光不是養出來的,是等出來的!”
陳默的畫刀“當啷”掉在地上,刀尖在瓷磚上劃出道白痕。他轉過身時,眼里的紅血絲像未干的朱砂:“等?你等的是光,還是光里的人?”
這句話像塊冰,砸在畫室的暖空氣里,瞬間凍出層霜。林溪看著他指尖那道新添的傷口——是拆畫架時被木刺扎的,血珠混著顏料滲出來,紅得像片未落的楓葉。她想說“我等的是懂光的人”,卻把銅書簽往他懷里一塞,轉身撞開畫室的門。
巷口的梧桐葉被雨水洗得發亮,小姑娘舉著油紙袋跑過來,紅頭繩上還沾著桂花糕的碎屑:“林溪老師,陳叔叔讓我給你的……”袋子里是片貝殼,內側的虹彩比上次碼頭撿的更亮,邊緣卻有個缺口,像被人狠狠咬過。
林溪把貝殼扔在青石板上,聽見陳默在畫室里翻東西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像在收拾行囊。她想起收廢品的紅布包,忽然怕那里面會多出他的畫夾和1987年的圖鑒,怕他像碼頭的潮水,來了又走,只留下片發皺的銀杏葉。
回到畫室時,陳默果然在打包。他把向日葵速寫塞進畫筒,動作很用力,紙頁邊緣卷起來,像朵被揉蔫的花。林溪盯著他后背的顏料漬——是早上她調的橙紅,本想給海平線添點暖,此刻卻像道未愈合的疤。
“貝殼的缺口,是故意留的。”陳默忽然開口,聲音悶在畫筒里,“光從缺口鉆進去,會在里面打旋,像你說的晚霞翻跟頭。”他把畫筒背在肩上,轉身時撞翻了顏料盤,檸檬黃潑在1987年的圖鑒上,給“1987”的燙金鍍了層狼狽的亮。
林溪沒去扶,眼睜睜看著那抹黃漫過楓葉,漫過銀杏,漫過那片被他撿回來的貝殼。陳默的腳步在門口頓了頓,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畫里的向日葵,花盤是朝著海平線的。”
陳默的背影僵了僵,卻沒回頭。門被帶上時,畫室的天窗恰好飄過朵云,把向日葵的影子壓得很短,花盤里藏著的小字被陰影蓋得嚴嚴實實——“光會記得所有等待的形狀”,像句被人遺忘的誓言。
暮色漫進來時,林溪蹲在地上收拾顏料盤,發現檸檬黃的污漬里,沉著片細小的東西。是陳默指尖的皮屑,混著未干的血珠,在紙上暈出朵歪歪扭扭的花,像他總愛在顏料袋上印的向日葵。
她忽然想起陳默補畫的海平線人影,想起他往貝殼里塞的虹彩,想起他蹭模糊的楓葉字跡——那些被她當成“不懂”的細節,原來都是光的形狀,只是她被自己的影子擋著,沒看見。
雨又下了起來,這次帶著深秋的涼。林溪把貝殼從巷口撿回來,缺口處的鋒利已經被她用砂紙磨平,內側的虹彩在臺燈下轉著圈,像陳默說的,真的在翻跟頭。她往貝殼里塞了張紙條,是用鉛筆寫的:“光里的人,正在等光里的人。”
畫室的門被風吹得吱呀響,她起身去關,卻看見門檻上放著樣東西——是陳默的速寫本,翻開的那頁畫著她摔在地上的銅書簽,背面的灰被人用指尖擦得干干凈凈,露出行新寫的小字:“我的硬,是想給你的軟當靠山。”
雨還在下,卻好像沒那么冷了。林溪把速寫本抱在懷里,聽見窗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踩在積水里,啪嗒啪嗒的,像誰在數著光的腳印。她抓起那片磨平缺口的貝殼,往門口跑時,顏料盤里的檸檬黃還在慢慢暈,漫過1987年的紙頁,漫向那個正站在雨里的人。
他的畫筒還背在肩上,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額頭上,像片垂落的梧桐葉。看見她跑出來,他手忙腳亂地想躲,卻被她塞進手里的貝殼燙了下,指尖的傷口碰到貝殼內側的虹彩,疼得“嘶”了聲,眼里卻亮起來,像被光吻過的海。
“缺口補好了。”林溪的聲音被雨聲泡得發黏,“光不會跑了。”
陳默低頭看貝殼里的紙條,睫毛上的水珠掉進貝殼,把那行字泡得發漲。他忽然把畫筒卸下來,抽出張新的速寫,是用鉛筆趕畫的——畫室的天窗下,有個姑娘正往貝殼里塞紙條,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在墻上和另一個影子纏成了團,像兩株共生的向日葵。
“還缺句題字。”他把鉛筆遞給她,指尖故意蹭過她的,比雨水涼,卻比晨光暖,“你的軟,該配我的硬了。”
林溪接過筆時,發現他畫的向日葵花盤里,藏著行極新的字,墨跡還沒干,被雨水暈得發藍:“光里的人,終會在光里重逢。”
雨不知何時停了,晚霞從云縫里鉆出來,把畫室的窗染成橙紅。林溪在速寫本的角落添了筆鵝黃,像給那束光又加了點溫度,轉身時,看見陳默正把那片貝殼往1987年的圖鑒里塞,夾在楓葉和銀杏中間,缺口對著“1987”的燙金,像個被光填滿的擁抱。
畫室里的顏料味混著雨后的青草香,漫出窗,漫向巷口。小姑娘舉著桂花糕跑過來,紅頭繩掃過畫架,帶起一陣風,把兩人交疊的影子吹得晃了晃,像兩朵正在慢慢靠近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