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把后廚的瓷磚染成淡金色時，小美已經舉著導游旗站在了酒店門口。親子團的孩子們背著卡通雙肩包，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今天要去的白鹿洞書院，而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往后廚的方向瞟——往常這個時候，向陽總會端著剛蒸好的蓮心糕出來，給孩子們分點當早點，今天卻連后廚的蒸汽都顯得格外冷清。

“小美姐姐，廚師哥哥怎么沒來呀？”穿碎花裙的小姑娘攥著昨天的餅干模具，模具上的如琴湖紋路還沾著點糖霜，“我還想給他看我畫的石鐘山蟹呢。”

小美蹲下來揉了揉她的頭發，指尖觸到孩子溫熱的發頂，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廚師哥哥在研究新菜哦，等我們從書院回來，說不定就能吃到他做的新點心了?！彼龔姆及锾统龃熬仗?，是昨天在康王谷采的菊花做的，“這個先給你，像小太陽一樣甜?！?

帶團往書院走時，小美總覺得腳步發沉。她想起今早路過后廚時，看見向陽背對著門口站在灶臺前，案板上的澄粉堆得像座小山，蒸籠卻冷著——按他的性子，這個點早該蒸上第三籠點心了。更讓她在意的是，他平時擦得锃亮的灶臺邊緣，居然沾著塊沒擦干凈的粉團，像只蜷縮的小獸。

“大家看這片銀杏葉?！毙∶勒驹跁旱墓陪y杏樹下，努力把注意力拉回講解上，金黃的葉子在她掌心沙沙響，“這棵樹有八百歲了，比我們爺爺的爺爺還要老。它每年都會落葉，但春天又會抽出新葉，就像我們遇到困難時，看起來很難，但總會有解決的辦法?！?

有個戴眼鏡的先生舉著相機拍照，突然笑著說：“小美導游今天的講解很有哲理呀，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小美的心輕輕跳了一下，隨即笑著擺手：“是昨天聽廚師哥哥說學新菜遇到點困難，突然有了感悟?！彼钢鴺涠蠢锏那嗵?，“你看，連石頭縫里都能長出青苔，只要肯堅持，沒什么做不到的?！?

說這話時，她的目光卻越過人群，望向酒店的方向。晨光里的酒店屋頂像只伏在山腳的巨獸，后廚的煙囪沒冒煙，這在以前是絕無僅有的事——向陽總說“早點起火，食材才醒得透”。

參觀完書院的碑林，小美特意把自由活動時間延長了半小時。她拉著戴眼鏡的先生走到角落：“先生您是廣東人吧？我記得您說過會做粵式點心?！彼龔姆及锾统鰝€小本子，“能不能請教您幾個問題？我們酒店的廚師在學做蟹粉小籠，總做不好?！?

先生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是那個做蓮心糕很厲害的小伙子？”他接過本子，筆尖在紙上劃得飛快，“澄粉要燙到能成團但不粘手，像這樣掐一下能回彈。還有捏褶子，要從邊緣往中間推，力道像給嬰兒蓋被子……”

小美聽得格外認真，連孩子們的笑聲都沒分走她的注意力。先生講到興頭上，還掏出手機翻出家里做點心的視頻：“你看，我太太做的時候，會在案板上抹點油，這樣皮就不會粘。這都是經驗，菜譜上可沒寫?！?

“太謝謝您了！”小美把筆記折好塞進帆布包最里層，指尖都有些發顫，“我這就回去告訴他，肯定能幫上忙。”

提前送游客回酒店后，小美沒回旅行社，直接往后廚走。剛到門口就聽見張師傅的聲音：“你這小子，跟自己較什么勁？做不好就明天再試，把自己熬垮了有什么用？”

她推開門，看見向陽正對著一盆粉團發呆，眼下的烏青像被墨染過，左手捏著的搟面杖都快被攥斷了。灶臺上的粥早就涼透了，瓷碗邊緣結著層白膜，像他此刻的心情，硬邦邦的沒了溫度。

“我帶了個好東西?！毙∶拦室庾屄曇糨p快些，帆布包上的銀杏葉晃得歡。她把先生寫的筆記往向陽面前一放，“這是廣東游客寫的秘訣，比菜譜管用多了，你看這條——”

向陽的目光落在紙上，指尖慢慢撫過“燙粉時加少許豬油”的字樣，突然抬起頭，眼睛里蒙著層水汽：“我試了五次，每次都在捏褶子時破掉?！彼穆曇艉茌p，像怕驚擾了什么，“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學新菜？”

小美在他對面的小板凳上坐下，把野菊糖往他手里塞了塊：“你第一次刻三疊泉模具，不是刻斷了七根刻刀嗎？現在那個模具不是成了招牌？”她指著窗外的古銀杏，“那棵樹每年落葉時，都像要死了似的，可春天一到，比誰都茂盛?！?

向陽把糖放進嘴里，野菊的清苦裹著點甜，像把剛才的委屈都化在了舌尖?！翱墒恰?

“沒有可是。”小美打斷他，從包里掏出兩張門票，是昨天路過東林寺買的，“明天我調休，我們去東林寺散心。那里的師傅做素面很厲害，說不定能給你新靈感。”她把門票往他手里一塞，“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帶著空腦子去，說不定能裝回好點子?！?

向陽捏著那張薄薄的門票，紙質的紋路蹭過指尖，像片柔軟的羽毛。他看著小美眼里的光，像暗夜里的星星，突然覺得心里那塊硬邦邦的地方，慢慢變軟了。“你不用帶團嗎？”

“我跟同事換了班?！毙∶腊褯鲋嗟惯M鍋里加熱，“她說早就想去體驗你的云霧宴了，正好給她個機會?！彼嗬锶隽税研虏傻囊熬眨凹狱c這個，苦中帶甜，像生活的味道?！?

粥重新冒起熱氣時，向陽突然說：“其實我不是怕學不會，是怕讓你失望?！彼⒅嗬锓瓭L的野菊，“你總說相信我能做好，可我……”

“傻瓜?！毙∶烙蒙鬃訑嚵藬囍?，香氣混著野菊的清苦漫開來，“我相信的是那個肯為了刻刀磨破手的你，是那個為了試菜凌晨起床的你，不是‘必須每次都成功’的你?！彼阎嗍⑦M碗里，推到他面前，“就像這粥，有野菊的苦才更有味道，一帆風順有什么意思？”

向陽喝著粥，野菊的清苦在舌尖散開時，突然嘗到點甜——是剛才沒化完的野菊糖，沉在碗底，像小美藏在話里的心意。他想起美食節時，小美總在游客面前說“廚師哥哥能做到”，原來那不是期待，是信任。

“明天去東林寺?！彼蝗徽f，把剩下的粥一飲而盡，“聽說那里的素面用山泉煮，我想嘗嘗?！?

小美眼睛立刻亮了，像被點亮的燈籠：“我還約了老木匠，他說要去寺里修供桌，剛好能順路帶我們。”她從包里掏出個小竹籃，“我準備了野菊糖和蓮子，路上可以吃。”

傍晚收拾后廚時，向陽主動把那盆澄粉倒進了垃圾桶。面粉在空中散開時，像場小小的雪，落在他和小美身上?！懊魈旎貋碓僦匦麻_始?！彼闷鹉ú疾猎钆_，動作比早上輕快了許多，“先去看看山泉，找找石鐘山蟹以外的味道。”

小美幫他擦模具時，發現那個石鐘山蟹的模具邊緣，被他新刻了朵小小的野菊。金黃的花瓣嵌在蟹鉗旁，像把剛才的低落都刻成了風景?！斑@個好看?！彼e著模具對著光看，“以后可以用這個做野菊蟹餅?！?

向陽看著她的側臉，夕陽透過氣窗落在她發梢，像撒了層金粉。他突然覺得，那些沒捏好的褶子、沒燙好的粉團，都成了珍貴的經歷——因為它們讓他知道，有人會在他跌倒時，遞來野菊糖，送來散心的門票，把所有的沮喪都變成溫暖的光。

鎖后廚門時，小美突然指著天邊的晚霞：“你看，像不像你做的桂花蟹？”橘紅色的云霞在天際鋪開，邊緣鑲著金邊，真像把夕陽都炸成了蟹膏。

向陽笑著點頭，心里的低落早就被晚霞和身邊的人烘得暖暖的。他知道，明天的東林寺之行，不僅能嘗到素面，更能把心里的疙瘩解開——就像小美說的，有時候停下來，是為了更好地出發。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小美把野菊糖往他口袋里又塞了幾顆：“明天早點起，老木匠說要去看日出。”她的聲音像被晚風浸過，軟乎乎的，“日出的時候許愿很靈，你可以許愿‘明天的小籠包能捏出十八個褶’?！?

向陽摸了摸口袋里的糖，指尖觸到張硬硬的東西——是那張東林寺的門票。他突然加快腳步，走到小美身邊時，輕輕說了句：“謝謝你?！?

晚風把這句話吹得很輕，卻像顆種子，落在兩人心里，慢慢發了芽。小美看著他重新挺直的背影，突然覺得，那些沒捏好的小籠包，說不定是最好的安排——它們讓她有機會，把藏在心里的關懷，變成實實在在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