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病三分巧
- 紅樓:金釵請自重,我只想讀書
- 潺潺如鏡
- 2653字
- 2025-08-20 00:30:00
臘月寒冬,萬物蕭條。
天愈冷,人便愈懶。
府里里的姑娘們,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大多時候,便都聚在賈母或王夫人的上房里,圍著暖爐,下棋、說笑、做些針線活,打發這漫長的冬日。
這日,賈母依著往年的舊例,將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等一眾管事之人,都叫到了榮慶堂的正廳之內,商議年下最重要的一樁“恩典”
——向京城里那些星羅棋布的分家、或是早已敗落的族中親戚,施舍“臘八粥”和“過冬炭火”。
此刻,黛玉、寶釵、探春等一眾孫子孫女,也都按著規矩,侍立在旁,或為長輩們添茶,或安靜地做著針線活,整個上房之內,既有議事的莊重,又不失天倫之樂的和睦。
這本是件費力不討好、卻又必須要做得風風光光的“面子工程”,往年,都是交由最能干的王熙鳳一手操持。
然而今日,鳳姐兒卻是一反常態。
她人還未到,一陣嬌弱的、壓抑著的咳嗽聲,便已先傳了進來。
只見她身披一件厚實的斗篷,懷里揣著個湯婆子,一張往日里神采飛揚的俏臉,此刻卻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
倒是一個暖榴暈頰蒸霞蔚,香汗凝珠噙玉脂。
云錦堆山掩雪浪,睫簾垂紗狩狐疑。
她一進門,便對著賈母,行了個有氣無力的禮。
“老祖宗恕罪,我這身子……近來也不知怎么了,被那點風一吹,就跟掉了魂似的,竟有些發寒發熱。”
她拿著手帕,又“咳咳”了兩聲,那模樣,我見猶憐。
“這臘八施粥,是老祖宗您體恤宗族的恩典,更是咱們榮國府的體面。往年都是我操持,今年,我是實在怕,我這病歪歪的樣子,出去丟了您的臉,再把差事給辦砸了……”
她說著,話鋒一轉,仿佛是真心實意地,開始為賈母“舉薦賢能”:
“……依我看,如今這府里,最有章程、也最懂體面二字的,莫過于西邊觀書齋的瑛兄弟了。他如今是秀才,又是翰林,由他出面,去安撫那些族人,豈不比我一個婦道人家,更名正言順?此事,不若就交給他去辦,必然妥帖無比。”
這番話說得,既示了弱,又捧了賈瑛,合情合理。賈母聽了,正覺得有理,準備點頭。
卻不想,斜對過,那個正安靜地坐著喝茶的林黛玉,卻輕飄飄地,放下茶杯,用她那看似無心,實則有意的口吻,輕聲開口了。
“鳳姐姐這話,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黛玉也不怯場,只是用帕子,輕輕按了按嘴角,慢條斯理地說道:
“瑛二哥如今,可是在翰林院當值的朝廷命官。每日卯時入,酉時出,點卯應承,一步都錯不得,那可是比見陛下還嚴的規矩。”
她抬起眼,看著王熙鳳,似笑非笑道:
“這施粥,少說也得忙活一整日。鳳姐姐倒說說,是讓瑛二哥,為了這府內的俗務,曠了朝廷的差事呢?還是讓他,學那神仙,長出三頭六臂來?”
這番話,綿里藏針,瞬間就堵死了鳳姐所有的退路!
也讓賈母猛地醒悟——是啊!
讓一個正經的翰林,去辦“施粥”這種管家下人們才干的活兒,這……這確實是有失體統,太大材小用了!
就在賈母也有些為難,不知該派誰去時。
門外,一個婆子進來回話,卻是賈政身邊的。
“回老太太,老爺讓奴才來傳話。說聽聞府里要辦臘八施粥,寶二爺近來終日在內闈廝混,不成體統。
老爺說,正好讓他,跟著璉二爺出去走走,親眼見識見識民間疾苦,也好知曉稼穡艱難,莫要再被那些紅粉女兒,迷了心竅。”
得。
賈政的這道嚴令,算是給這件事,定了最終的調子。
賈母心中雖有一萬個不舍,卻也不好再駁了賈政這正當的理由,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應了下來。
出發那日,寶玉倒真是興高采烈的。
在他看來,這可是難得的、可以名正言順地,脫離父親管束,出去“郊游”的好機會。
馬車載著成桶的熱粥和成車的銀絲炭,在一眾丫鬟小廝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駛出了榮國府。
一開始,倒也順利。
去的幾家,都是賈府旁支里,還算過得去的體面人家。
一見到寶玉和賈璉親至,無不是受寵若驚,百般諂媚地,將二人迎進正堂,奉上最好的茶點。
寶玉在這種眾星捧月的氛圍里,只覺得有趣,愈發覺得自己做的是一件風雅的善事。
然而,當馬車,拐進了一處位于京城最南邊的、名為“爛泥洼”的貧民窟時。
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天真笑意的臉,漸漸地,凝固了。
車窗之外,不再是青磚綠瓦,而是低矮破敗的、用爛泥糊成的土坯房。
狹窄的巷子里,污水橫流,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酸腐氣。
當他跟著賈璉,走進其中一戶所謂的“族親”家里時,他那顆只裝著落花與飛絮的心,第一次,被眼前的現實,給狠狠地撞擊了!
沒有暖氣,只有四處漏風的墻壁。
一股刺骨的寒風,從破了洞的窗戶紙里倒灌進來,吹得人瑟瑟發抖。
屋里,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婦人,正病倒在床上,不住地咳嗽。
地上,幾個只有五六歲的、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孩子,正圍著一個幾乎快要熄滅的炭盆,一邊哆嗦著,一邊伸出那早已凍得紅腫開裂的小手,徒勞地,想要汲取那一點點可憐的溫暖。
他們的眼神,是麻木的,空洞的,像是兩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賈寶玉,何曾,見過這等景象?!
他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那顆多愁善感的心,瞬間就被悲憫所淹沒了!
他想也不想,直接沖了出去,對著外面的小廝,用一種近乎于哭腔的、帶著命令的語氣,大聲喊道:
“都……都搬進來!把車上的粥!還有炭!全都……全都給這家搬進來!”
“這……這可使不得啊,寶兄弟!”
賈璉一看,傻眼了!
連忙上前拉住他,
“東西都給了這家,后面還有十幾家親戚……咱們拿什么去送啊?!”
寶玉卻一把,甩開了他的手,他指著賈璉,幾乎是在指責他:
“璉二哥!你難道沒看見嗎?!
他們……他們都要活不下去了!圣人都說‘民胞物與’,孔夫子都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你我錦衣玉食,他們卻連一盆炭火都燒不起!如今見了這等人間慘狀,你……你怎么還能說出這等冷血無情的話來?!”
賈璉在一旁聽著,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心中暗暗叫苦:“我的老天爺!老祖宗這幾日的管束,倒還真起了些作用!竟讓這混世魔王,也滿口‘之乎者也’起來了!可這圣賢道理,是這么用的嗎?!”
寶玉哽咽著,幾乎就要掉下淚來。
在這位“癡公子”的堅持下,最終,整整一車的銀絲炭和兩大桶熱粥,被全都,搬進了這戶最貧苦的人家。
不僅如此。
寶玉甚至還將自己身上,那塊價值數百兩的、“通靈寶玉”之外最珍愛的螭龍玉佩,那個裝著他全部零花錢的荷包,甚至連襲人出門前,硬塞給他的、一件嶄新的狐皮斗篷,都一股腦地,塞給了那戶早已被這天降富貴給砸懵了的窮親戚。
做完這一切,他只覺得渾身舒暢,仿佛自己剛剛,完成了一樁足以感動天地的善舉。
他看著空空如也的馬車,和旁邊那個早已氣得說不出話來的賈璉,心中,沒有半分愧疚。
反而,還帶著一種“拯救了蒼生”的崇高感,催促道:
“走吧,璉二哥。我們……繼續去下一家。”
賈璉看著他,只覺得,自己帶出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可救藥的……活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