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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跑贏了風

凌晨兩點的老屋,像一口浸在水里的鐘,敲不出清脆的響。掛鐘的擺錘晃了兩下,停在“2”的刻度上,仿佛連時間都懶得往前挪。我坐在藤椅上,指尖的煙蒂積了長長一截灰,突然墜落在扶手上那里有幾道月牙形的凹痕,是她小時候抓出來的。

那時候她總愛繞著藤椅跑,辮梢系著的紅繩像團跳動的火苗,我數(shù)到第十七圈時,她會猛地撲到扶手上,指甲深深嵌進木頭里,喘著氣說:“你看我能跑贏風。”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臉上,眼下那顆小小的痣被曬得發(fā)亮,像顆沒摘下來的星星。

現(xiàn)在這藤椅歸了她。

小姑娘剛在我懷里蹭醒,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小手揪著我的衣角,聲音含混:“叔叔,褲褲濕了?!彼乃澒讳χ钌乃疂n,像幅沒畫完的地圖。我抱起她往衛(wèi)生間走,熱水流過搪瓷盆的聲音嘩啦作響,她突然指著鏡子里的我,小聲說:“叔叔眼睛紅了,像兔子。”我用毛巾擦她小腿的時候,指尖觸到塊小小的凸起——是塊淺褐色的胎記,在腳踝內(nèi)側(cè),像片迷你的云。她的手臂上也有這樣的“小云朵”,只是她的總被袖口蓋著,像藏著什么不能說的秘密。

“我也有小云朵?!蔽夷罅四竽瞧ビ?,小姑娘咯咯地笑,癢得直縮腿。“媽媽說,小云朵是天上掉下來的糖?!彼蝗徽f,眼睛亮晶晶的,“吃了會變甜。”

我沒接話,只是把她抱得更緊了些。她離開那年,她剛滿月,襁褓里裹著張紙條,字跡被奶水洇得發(fā)皺:“她腳踝有片云,像我?!痹瓉碛行┫嗨疲瑥某錾翘炀涂毯昧?。

換好干凈的睡褲,她趴在我肩頭,很快又睡熟了,呼吸吹在我頸窩里,暖乎乎的。我抱著她坐在藤椅上,月光從窗縫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道細長的光帶,像根扯不斷的線,一頭拴著現(xiàn)在,一頭拴著多年前的喜宴廳水晶燈還在夢里晃。

亮得能照見人影子的水晶燈,把喜宴廳照得像個透明的牢籠。我站在角落的陰影里,手里的玻璃杯被攥得發(fā)燙,白酒只剩個底,冰塊貼著杯壁叮咚響,像在數(shù)我心跳漏了多少拍。她穿著婚紗走過來時,我正往嘴里灌酒那酒真難喝,像摻了黃連的汽油。

她的裙擺拖在地上,沾了點香檳漬,像朵被雨打蔫的白玫瑰。妝容掩住了她眼下的痣,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彎成標準的弧度,像從禮儀手冊上拓下來的?!昂镁貌灰??!彼穆曇舾糁[的人聲飄過來,帶著點客氣的疏離,仿佛我們只是點頭之交。

我沒說話,把杯底的酒全倒進嘴里。酒液燒得喉嚨疼,卻壓不住心口的冷,我給她送橘子汽水,瓶身凝著的水珠蹭在她手背上,她總會皺著眉說“好冰”,那時候她的聲音不是這樣的,帶著點沒睡醒的糯,像浸了蜜的棉花糖。

“這位是?”新郎走過來,西裝袖口繡著精致的花紋,手腕上的表在燈光下閃得刺眼。我認得那牌子,體育雜志封底總登,價格夠我買三百瓶橘子汽水,她最愛喝的那種,我每天早上揣在懷里焐著,跑到教室時T恤總會濕一片,她每次都嗔怪地說“傻子,不會用保溫袋裝嗎”。

“同學?!彼龘屜乳_口,眼睛沒看我,落在我手里的空杯子上,“少喝點吧,傷胃?!?

“關(guān)你屁事?!痹挸隹跁r,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有多難聽,像生銹的鐵門在摩擦。

她的笑容僵了半秒,很快又舒展開,像被手撫平的紙。他自然地攬住她的腰,指尖滑過她的婚紗腰線,“我們?nèi)ゾ磸埨蠋熅啤!彼恼Z氣熟稔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仿佛她天生就該站在他身邊。

他們轉(zhuǎn)身時,我看見她婚紗后領(lǐng)別著枚銀杏葉胸針。塑料做的,顏色發(fā)假,邊緣磨得毛糙像我那年送她的那片。深秋的老槐樹下,我撿了整整一下午,挑了片最完整的夾在她語文書里,后來那本書掉在地上,他撿起來時,舉著葉子吹了聲口哨:“誰送的?挺有心啊?!彼敃r臉通紅,搶過書就跑,馬尾辮甩在我胳膊上,像道輕輕的鞭痕。

胃里突然一陣翻江倒海,我抓著身后的墻,彎腰干嘔起來,膽汁混著酒液涌上喉嚨,酸得人眼睛發(fā)疼。旁邊有賓客經(jīng)過,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的聲音頓了頓,又匆匆走開。沒人愿意多看一個在別人婚禮上失態(tài)的醉鬼,就像沒人知道,這個醉鬼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蹲在她家破舊的窗臺下,聽她父親摔東西的聲音,直到里面?zhèn)鱽硭龎阂值目蘼暎徘那陌褵崤D谭旁谑A上。

洗手間的隔間門被我反鎖時,發(fā)出“咔嗒”一聲輕響,像根針掉進了棉花堆。瓷磚墻涼得像塊冰,我把額頭抵上去,才勉強穩(wěn)住晃悠的身子。鏡子里的人眼窩深陷,頭發(fā)亂得像團草,租來的西裝袖口磨出了毛邊,領(lǐng)口的汗?jié)n暈成片深色的云——最可笑的是嘴角還掛著酒漬,像條沒舔干凈的狗。

那年的器材室后面,我也見過這副狼狽的樣子。

幾個男生把她堵在墻角,領(lǐng)頭的黃毛扯著她的校服外套,露出的小臂上,新添了幾塊青紫的瘀痕。我沖過去的時候,拳頭直接砸在黃毛的顴骨上,指骨疼得發(fā)麻……

她的臉瞬間白了,像張被水泡過的宣紙。

后來教導主任讓我寫檢討,我在紙上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星星,旁邊寫著她的名字。她趁午休時塞給我顆大白兔奶糖,糖紙皺巴巴的,“謝謝?!彼穆曇糨p得像嘆息,“其實你不用這樣的?!?

“那你要我看著?”我捏著那顆糖,手心里全是汗,糖紙被浸得發(fā)潮。

她沒說話,只是把校服袖子往下拉了拉,蓋住手腕上的紅痕。那時候我不懂,為什么她總愛把自己藏起來,直到七年后的火車站,我才終于明白。

秋風卷著落葉,吹得她的帆布包獵獵作響。她站在月臺上,說:“我要去南方了?!薄盀槭裁矗俊蔽疫氖滞?,指節(jié)白得像要裂開,“我們說好等我畢業(yè),一起……”

“沒說好什么?!彼驍辔遥劬锏墓庀癖伙L吹滅的燭火,“你不懂,有些日子,過不下去就是過不下去?!?

手帕上的蘭花后來被我的眼淚泡得發(fā)了白,軟塌塌的,像朵謝了的花。

鏡子里的我突然笑了,笑聲撞在狹小的隔間里,聽起來像哭。

原來所謂保護,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的幻覺。我護得住她一時,護不住她被生活拖進泥里;護得住她在器材室不被欺負,護不住她在別人的婚禮上,對我說出那句客氣的“好久不見”。

隔間門被敲響時,我正往臉上潑冷水。

“里面的人好了嗎?”是他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過來,帶著點施舍般的不耐煩,“我太太說你是她朋友,要是喝多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朋友?”我對著門板笑,聲音啞得像破鑼“她也配提這兩個字?”

門外沉默了幾秒,腳步聲漸漸遠了。我扶著洗手臺站起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覺得陌生,我這個穿著租來的西裝、在別人婚禮上喝得爛醉的男人,和當年那個攥著顆奶糖、蹲在槐樹下等她的少年,到底哪個更像笑話?

走出洗手間時,走廊里的地毯厚得像踩在棉花上。

喜宴廳的門開著條縫,里面的喧鬧像潮水般涌出來,撞得人耳朵嗡嗡響。我看見她坐在主桌前,正低頭給他剝蝦,陽光透過落地窗落在她手上,無名指上的鉆戒閃著光,刺得人眼睛疼。

高中時她總說,鉆戒太亮了,像會燒起來的火。她喜歡星星,說星星的光很軟,能照著人回家。有次晚自習后,我們蹲在老槐樹下數(shù)星星,她突然指著最亮的那顆說:“以后我要是走丟了,你就對著它喊我的名字,我能聽見。”

那天的風很軟,吹得她的馬尾辮掃過我的手背,癢得人心里發(fā)顫。我沒告訴她,其實我早就把她的名字刻在了日記本的最后一頁,用鉛筆寫的,刻得很深,像怕被風擦掉。

后來那本日記被她翻到了。

她沒說話,只是把日記本還給我時,眼眶紅得像兔子。第二天早上,我的桌洞里多了顆用橘子味糖紙疊的星星,里面塞著張小紙條:“別等我?!?

原來她早就知道,有些等待從一開始就注定落空。

我轉(zhuǎn)身往宴會廳外走,經(jīng)過簽到臺時,看見臺面上放著本燙金的嘉賓名冊。她的名字寫在他旁邊,兩個名字挨得很近,像天生就該挨在一起。

我拿起筆,在名冊的最后一頁,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破紙頁,留下道深色的痕,像道沒愈合的疤。

走出酒店大門,晚風灌進領(lǐng)口,冷得人打了個寒顫。路邊的垃圾桶里扔著束白玫瑰,花瓣被踩得稀爛,像她當年留在我課本里的那片銀杏葉,后來我在她婚禮的伴手禮里,又見到了同樣的白玫瑰,用絲帶系著,卡片上寫著“永結(jié)同心”。

我攔了輛出租車,報了老屋的地址。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只是把車窗開了條縫,讓風灌進來。

車窗外的街燈一閃一閃,像串沒亮全的星星。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卻看見她最后一次來老屋的樣子。

她抱著剛滿月的她,站在門檻上,身上還帶著傷,顴骨的淤青沒消,手腕上纏著紗布。她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幫我照顧她,就當看在……看在過去的份上?!?

“他又打你了?”我盯著她手腕上的紗布,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她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把她往我懷里塞,小家伙在襁褓里動了動,小手抓住我的手指,軟乎乎的。“她叫林念念”她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念念的襁褓上,“記住念想的念,別讓她忘了根?!?

我沒問他為什么打她,沒問她要去哪里。有些話,問了也是白問,就像當年在火車站,我沒問她“我們說好的未來呢”有些未來,從一開始就沒我的位置。

“叔叔,你在哭嗎?”

念念的聲音突然鉆進來,像顆小石子投進水里。

我猛地睜開眼,客廳的月光亮得有些刺眼。小姑娘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正趴在我胸口,小手摸著我的臉頰,眼神里滿是好奇?!皼]有,”我把她往上抱了抱,讓她的頭靠在我肩膀上,“是月亮晃眼了。”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突然指著窗外說:“看,星星!”老槐樹的枝椏間,果然掛著顆亮閃閃的星,像枚沒摘下來的紐扣。“那是媽媽變的嗎?”念念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張老師說,好人死了會變成星星?!蔽业男拿偷匾痪尽K乃烙?,是半年前從警方那里聽到的在南方的一個出租屋里,煤氣泄漏,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沒了氣息。他沒去認領(lǐng),最后是我?guī)е钅钊サ?,骨灰盒很輕,像裝著捧曬干的灰。

“嗯,是媽媽?!蔽椅橇宋悄钅畹陌l(fā)頂,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她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小姑娘突然笑了,把臉埋在我頸窩里,聲音悶悶的:“媽媽說,叔叔是好人?!?

我抱著她站起來,走到書桌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里面鎖著個鐵盒子,打開時,鐵銹摩擦的聲音在夜里格外清晰。盒子里放著那方繡著蘭花的手帕,那顆橘子味的糖紙星星,還有片壓得平整的銀杏葉是我后來在老槐樹下?lián)斓?,和當年送給她的那片一模一樣。

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照片。

是高三畢業(yè)照,她站在我左邊,偷偷踮著腳,辮梢的紅繩掃過我的校服袖子。她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眼下的痣清晰可見,像顆沒擦掉的墨點。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她后來寫的:“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甜的糖?!?

原來有些話,她藏了這么久。

原來有些奇跡,就算最后碎了,也曾真實地亮過。

我把照片放回盒子里,鎖好抽屜。念念已經(jīng)在我懷里睡熟了,小手還攥著我的衣角,像抓住了全世界。月光落在她腳踝的“小云朵”上,那片淺褐色的胎記,在夜里泛著溫柔的光。

“晚安,念念?!?

“晚安,至愛的她?!?

老屋的掛鐘又敲了一下,凌晨三點了。窗外的星星還亮著,像枚永不熄滅的燈。有些奇跡,雖然沒能陪你走到最后,卻會以另一種方式,在你生命里繼續(xù)發(fā)光比如她留下的念念,比如那些藏在時光里的、甜過橘子汽水的回憶。

我抱著念念躺回床上,她的呼吸輕得像片羽毛。黑暗中,我仿佛又看見那個繞著藤椅跑的小姑娘,辮梢的紅繩晃得人眼暈,數(shù)到第十七圈時,她撲進我懷里,笑著說:“你看,我真的跑贏風了。”

是啊,你跑贏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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