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梆子剛掠過晨霧，沈硯秋已立在翰林院朱紅門前。門楣上“文淵閣”匾額的鏤空花紋，在青石板投下九宮格陰影——與《長安弈》棋譜里“帝王局”的中宮圖示分毫不差，最中心的圓點正對著編修房的方向。
“沈編修倒比雞起得還早。”門房老周頭敞開門，渾濁的眼睛掃過他袖口，那里沾著從沈府帶來的梅花香粉，與棋譜中“友方”標記的香型一致，“溫翰林讓您直奔西廂房，說是有‘先帝起居注’要您校訂。”
沈硯秋注意到老周頭指甲縫里嵌著銀粉，與《長安弈》標注“陷阱”的顏色相同。他指尖撫過門環時，觸到內側刻著的微縮地圖：編修房被標成“中宮”，四周的典籍庫、謄抄室、茶水間分別對應“士、相、馬”位，正是典型的“圍中宮”棋路。
西廂房里墨香混著霉味，像口封了百年的井。四個青袍編修埋首案頭，見沈硯秋進來，筆尖齊齊懸在半空，又驟然落下，只是眼角的余光在他身上織成張無形的網。最靠里的案幾堆著半人高的舊檔，積灰厚度足夠埋住半只鞋——顯然是給新來者的“下馬威”。
“沈賢侄來了。”圓臉翰林從卷宗里抬頭，正是昨日在父親書房見過的溫守仁。此人是太子的遠房表親，在翰林院掌“起居注”，專司記錄帝王言行，此刻卻搓著肥厚的手掌笑道：“陛下特意吩咐，讓您先從永熙年間的舊檔入手。這些都是先帝起居注的殘卷，勞您費心整理。”
沈硯秋望著那堆舊檔，忽然想起《長安弈》的“中宮守勢”：中宮看似被九宮格圍困，實則可借四周棋子反制。他抽出最上面的卷宗，封皮“永熙三年”四個字的墨跡，與母親遺留的銀簪內側刻字同源——那正是母親辭世的年份。
“溫大人抬舉了。”沈硯秋的指尖拂過卷宗上的火漆印，那紋路與棋譜里“連環鎖”的鎖扣完全吻合，“只是晚輩才疏學淺，不如請各位同僚分潤一二？”
編修們的筆頓得更急了。溫守仁的圓臉僵了僵，隨即打哈哈：“賢侄說笑了，這是陛下欽點的歷練，旁人哪敢插手？”他拍沈硯秋肩膀的力道，恰好是棋譜里“警告”的力度，“對了，相府昨日派人送了本書來，說是蘇小姐特意囑咐給您的。”
案頭的《棋經》泛著新墨香，正是蘇卿顏的筆跡。沈硯秋翻開時，張素箋飄落在地，上面寫著“中宮需借勢”，背面畫著枚落在“天元”位的白棋，棋底刻著觀星臺的方位。
溫守仁的目光在素箋上粘了粘，陰陽怪氣道：“蘇小姐倒是有心。聽說她近日在解‘困龍局’，總差最后一步——賢侄若得空，不妨去指點一二？”這話明著是拉攏，暗著卻想把他和相府捆在一處，給太子遞話柄。
沈硯秋將素箋折進袖中，拿起本舊檔笑道：“不敢勞煩蘇小姐。晚輩還是先整理舊檔，免得辜負陛下與溫大人的期許。”他刻意加重“陛下”二字，溫守仁的嘴角果然抽了抽——這步“抬出帝王”的棋，正好破對方的“挑撥局”。
編修們見溫守仁吃癟，筆尖的沙沙聲里多了幾分松動。戴方巾的年輕編修偷偷塞給他塊杏仁糕，低聲道：“溫胖子就這德行。這些舊檔里藏著寶貝——去年我見過半張《長安弈》殘頁，夾在永熙三年‘焚棋案’的卷宗里。”
沈硯秋翻到“永熙三年”那卷，果然在最后幾頁找到張泛黃的紙，畫著半局“困龍棋”：黑棋已將白棋逼至絕境，唯天元位留著個針孔大的缺口。紙頁邊緣的梅花印記，與母親銀簪的花紋嚴絲合縫。
“這局叫‘困龍’。”方巾編修湊近時，鏡片反射出廊下的影子——溫守仁正背手而立，陰影里還站著個穿錦衣衛服飾的人，“聽說當年解出這局棋的人，都在焚棋案里……”他突然咬住舌尖，朝窗外努嘴。
沈硯秋迅速將殘頁藏進《棋經》，指尖劃過蘇卿顏的“借勢”二字，突然懂了這“中宮”的妙處。翰林院看似是皇帝的“眼皮子”，卻聚著各方眼線（太子的溫守仁、相府的方巾編修、甚至錦衣衛），這些眼線既是枷鎖，也是傳遞消息的“棋路”。
未時的鐘聲撞碎云層，沈硯秋借口“查閱星象資料”往觀星臺去。沿途石徑上，有人用石子擺了串“飛象局”，指引他往東側角門走——那是《長安弈》里“暗度陳倉”的棋路。
觀星臺的石階上，蘇卿顏憑欄而立，素裙在風里翻卷如白棋。她腳下的青石板刻著完整的“困龍局”，天元位擺著枚白玉棋子，沾著新鮮的梅花瓣。
“沈公子果然識棋。”蘇卿顏轉身時，鬢邊銀簪與母親那支是一對，“這局‘困龍’，你看出解法了嗎？”
沈硯秋指著天元缺口：“黑棋外勢雖強，卻漏了白棋在‘三三’位的暗子。就像翰林院的眼線，看似都聽溫守仁的，實則各有各的主子。”
“所以需要有人做‘透點’的棋子。”蘇卿顏將白玉棋子推給他，背面刻著“相府”二字，沾著的泥土里混著星塵——與《長安弈》果核里的星塵同源，“家父說，焚棋案的主謀藏在……”她突然噤聲，山下傳來溫守仁的說話聲，伴著兩個小吏的腳步聲。
沈硯秋將棋子揣進袖中，與蘇卿顏對弈的棋盤上，故意在“白虎位”落了枚廢子——那是錦衣衛衙署的方向。蘇卿顏指尖在棋盤上敲出“未時三刻”的節奏，轉身下山時，裙擺掃落溫守仁手中的《起居注》。
書頁散開的瞬間，沈硯秋瞥見“永熙三年”的記載被墨涂抹，只余“長安弈”“活棋眼”“玄武門”幾個字。溫守仁慌忙撿書時，沈硯秋注意到他靴底沾著的淤泥，與沈府荷花池底的完全相同。
觀星臺的風突然卷起棋子，在石板上排出“飛象局”的棋路。沈硯秋摸著袖中溫熱的白玉棋子，突然明白：中宮已穩，該落子天元了——去那廢棄棋社，會會那位藏在暗處的“棋手”。
遠處傳來錦衣衛的馬蹄聲，他轉身往編修房走，案頭的舊檔里，某卷“永熙三年”的殘頁正泛著銀光，像在呼應袖中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