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城，空氣中總飄著股甜膩的香。方玉薇坐在雕花馬車里，指尖捻著片剛從鬢邊落下的海棠花瓣，聽著車外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微微掀起了車簾一角。

“小姐，前面就是西市花街了，聽說今兒有從江南新運過來的鳳仙花，顏色正得很。”駕車的老仆福伯回頭稟報，聲音里帶著幾分熟稔的恭敬。

方玉薇“嗯”了一聲，將花瓣丟回竹籃里。籃子里已經放了七八種花草，皆是她剛從城東藥鋪挑來的——胭脂鋪里的“醉春顏”快斷貨了，那方子得用新采的紫茉莉做底，摻三分玫瑰露，再兌點珍珠粉才能成，尋常花販手里的貨色，她素來瞧不上。

馬車在喧鬧的街口停下，方玉薇攏了攏月白色的素紗披風，將鬢邊的珍珠步搖往耳后撥了撥。她今日沒穿平日里那些繡滿纏枝蓮的錦緞衣裙，只著了身豆綠色的細布襦裙，裙擺繡著幾簇不起眼的蘭草，看著倒像哪家小康人家的姑娘，這是她跑花市的慣例——免得那些小販見了綾羅綢緞就坐地起價。

“小姐，要不我跟您一塊兒去？”夏荷從后面的小馬車探出頭，手里還攥著塊沒吃完的桂花糕，臉頰鼓鼓囊囊的，“昨兒春桃還說，西市有個賣花的小子特會吹牛，說他的花能調出比‘醉春顏’還好的胭脂呢！”

方玉薇被她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臉：“你呀，就知道編排人。我自己去就行，你跟福伯在這兒等著，順便把剛買的薄荷草晾開，別捂壞了。”

夏荷嘟囔著應了，眼看著自家小姐提著竹籃混進花市的人流里，才不情不愿地跳下車，跟福伯一起擺弄那些花草。

西市花街是京城最熱鬧的地方之一，青石板路上擠滿了挑著擔子的花農、挎著竹籃的婦人，還有追著蝴蝶跑的孩童。方玉薇沿著街邊慢慢走，目光掃過那些堆成小山的花束——紅的月季、粉的薔薇、白的茉莉，大多是些尋常貨色，直到走到街角一個不起眼的攤位前，腳步才頓住了。

那攤位沒有像樣的架子，只在地上鋪了塊洗得發白的藍布，上面擺著十幾束用麻繩捆好的花。但奇的是，每一束花都打理得干干凈凈，葉片上連點泥星子都沒有，尤其是那幾束紫茉莉，花瓣飽滿得像是含著露水，顏色是極正的茄紫色，正是她要找的上等貨。

更讓她留意的是守攤的人。

那是個年輕男子，穿著件半舊的青布長衫，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漿洗得筆挺。他身形清瘦，手里正拿著本線裝書在看，陽光透過旁邊柳樹的縫隙落在他臉上，能看到他鼻梁高挺，唇線分明，睫毛很長，垂眸時在眼下投出片淺淺的陰影。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露出雙極亮的眼睛，像是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姑娘要買花？”他合上書，聲音清朗，帶著點書卷氣，卻又不顯得迂腐。

方玉薇指了指那幾束紫茉莉：“這花怎么賣？”

“二十文一束。”男子答道，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竹籃上，見里面放著些炮制過的花草，又補充了句，“這些是今早剛摘的，沒沾露水，用來做胭脂正好，不易壞。”

方玉薇挑了挑眉。尋常花販只知道花好看，哪懂什么做胭脂的門道？她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花瓣：“你倒懂行。”

男子笑了笑，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家母生前開過間小胭脂鋪，耳濡目染學了點。”他頓了頓，又道，“姑娘若是信得過，我這還有些曬干的桃花蕊，磨成粉摻在胭脂里，能添點香氣，還不傷皮膚。”

說著，他從旁邊的竹筐里拿出個小布包，解開繩結，里面是些干燥的桃花瓣，顏色呈淡淡的粉紅，聞著有股清甜的香。方玉薇拿起一片捻了捻，質地細膩，確實是上好的料。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問道。

“在下沈明華。”男子拱手行禮，姿態得體，沒有因為她是女子就輕慢，也沒有因為自己賣花就卑怯。

“方玉薇。”她報上名字，指了指攤位上所有的紫茉莉，“這些我都要了，還有那包桃花蕊，一起算錢。”

沈明華愣了下，似乎沒想到她會全要，但很快反應過來，利落地將花束捆好，又把桃花蕊包好遞過來：“紫茉莉一共八束，一百六十文，桃花蕊送姑娘吧，不值什么錢。”

“該多少是多少。”方玉薇從錢袋里數出一百八十文遞過去，目光落在他剛才看的書上，那本書的封皮已經磨掉了，隱約能看到“禮記”二字，“你既讀書，怎么做起了賣花的營生？”

沈明華接過銅錢，仔細數了數，又將多出的二十文退回來，才答道：“家父早逝，家母去年也走了，留下些債務。我今年要參加秋闈，得攢些盤纏。”他說得坦然，沒有半分賣慘的意思。

方玉薇看著他手里的書，又看了看那些打理得一絲不茍的花，忽然心里動了個念頭。她的胭脂鋪每月都要收大量花草，與其從那些漫天要價的花販手里買，不如找個靠譜的固定供貨商。眼前這個沈明華，看著倒像是個實在人。

“我在東大街開了家‘凝香閣’，專做胭脂首飾。”她緩聲道，“往后每月初，我都要一批新鮮花草，品類我會提前列單子給你，價格按市價再高兩成，你可愿意送上門？”

沈明華顯然沒料到會有這種好事，眼睛亮了亮，隨即鄭重地拱手：“多謝方姑娘信任，沈某定不辱命。”

方玉薇點點頭，讓跟著的小廝把花搬到馬車上，自己則轉身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眼那個攤位，沈明華已經重新拿起了書，陽光落在他身上，青布長衫在一片姹紫嫣紅里，竟有種說不出的清爽。

她忽然想起夏荷剛才的話，忍不住彎了彎唇角。會吹牛的花販見得多了，倒是第一次見把花養得這么好，還懂胭脂配方的書生。

馬車緩緩駛離花街，方玉薇靠在軟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敲著竹籃邊緣。她沒留意到，街角的柳樹下，沈明華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才低頭將那一百六十文銅錢小心翼翼地放進錢袋里，又拿起那本《禮記》，只是這一次，翻了兩頁，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他剛才其實沒說全。母親留下的不僅是債務，還有一本記滿了胭脂配方的小冊子。他之所以研究花草，除了湊盤纏，也是想試著重開母親的胭脂鋪，只是如今看來，或許能先從給“凝香閣”供貨做起。

只是……那個叫方玉薇的姑娘，明明穿著普通的布裙，眉宇間卻有種說不出的氣度，尤其是談起胭脂時，眼神亮得驚人，倒像是握著什么稀世珍寶。

沈明華合上書，將攤位收拾好，挑著空擔子往回走。路過一家筆墨鋪時，他停下腳步，看了眼里面擺放的上好徽墨，攥了攥手里的錢袋，轉身拐進了旁邊的小巷。

秋闈還有三個月，他得抓緊時間。

而此時的馬車上，方玉薇正把玩著那包桃花蕊，忽然對夏荷說：“下次去花市，記得問問那個沈明華，他母親的胭脂鋪，叫什么名字。”

夏荷撇撇嘴：“小姐怎么突然關心起個窮書生了？我看他就是運氣好，種的花合了您的意。”

方玉薇沒接話，只是將桃花蕊湊近鼻尖聞了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