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機械鍵盤被敲得震天響，李悠然的手指在 QWER鍵上翻飛，指節因為長時間用力泛著青白。屏幕上，己方高地塔的血條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滑，水晶前的門牙塔已經碎了一座，灰暗的聊天框里飄著紅色的「投降」提示，發起者是己方 ADC女槍。

「別投！」李悠然喉嚨發緊，一口灌下桌邊半瓶涼透的冰紅茶，氣泡嗆得他咳嗽兩聲，「亞索，你 E過去騙技能！女槍大招留著，等我信號！」

他操控的熔巖巨獸石頭人正縮在高地墻角的陰影里，渾身泛著巖石特有的灰黑色光澤。這英雄在當前版本不算強勢，尤其走輔助位，沒傷害沒控制鏈，前期被對面鉤爪流組合壓得抬不起頭。四十分鐘的鏖戰里，隊友罵過他「混子」「廢物」，連打野都忍不住點他頭像：「輔助不做視野？逛街呢？」

李悠然沒回嘴。他盯著小地圖上代表敵方英雄的五個紅點——對面 ADC薇恩、輔助錘石、中單沙皇、打野盲僧、上單劍姬，竟然扎堆從河道往高地沖，連視野都沒做全。

「就是現在！」

李悠然的食指重重砸在 R鍵上。

屏幕里的石頭人猛地弓起身子，背后的熔巖紋路驟然亮起，像燒紅的烙鐵般迸射火花。下一秒，他化作一道裹挾著碎石與烈焰的洪流，無視地形障礙，精準撞進敵方五人正中心！

「咚——！」

游戲音效震得耳機嗡嗡作響，敵方五人全被擊飛在空中，血量瞬間掉了一截。幾乎在同時，亞索的龍卷風接上控制，女槍的大招「彈幕時間」鋪天蓋地落下，打野的皇子隔墻 EQ進場蓋大，上單的劍魔閃現過來接三段 Q。

技能特效交織成一片絢爛的光海，敵方英雄的血條像被戳破的氣球般飛速干癟。等控制鏈結束，對面五個殘血剛落地，就被女槍的平 A和亞索的斬鋼閃收光人頭。

「ACE！」

系統提示音響起的瞬間，李悠然長長舒了口氣，后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濕。他看著己方小兵浩浩蕩蕩沖進對面高地，敲下一行字：「穩了。」

聊天框瞬間活了過來。

「臥槽！輔助石頭人這波大絕了！」——女槍

「時機太頂了兄弟，我以為必輸的」——亞索

「66666！這波團價值千金啊」——皇子

「輔助大神啊，加個好友帶帶我？」——劍魔

李悠然咧嘴笑了，指尖在鍵盤上敲出「運氣運氣」，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這種被認可的感覺，比他在公司熬三個通宵改完方案，老板輕飄飄一句「還行」要舒坦一百倍。

他點開錄像回放，想再看一遍自己那波大招的操作。鼠標剛移到「保存錄像」按鈕上，兜里的手機突然響了。

「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只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魔性的鈴聲刺破了房間里的安靜，李悠然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他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老板。

這手機是他三年前在二手市場花 1500塊淘的 iPhone 11，屏幕右上角碎了個角，電池健康度只剩 78%，但他一直沒換——畢竟，換個新手機的錢，夠他交半個月房租了。

「喂，張總。」李悠然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精神點。

「悠然啊，還沒睡呢？」電話那頭的聲音透著一股刻意的親熱，「是這么回事，王老板那邊又來電話了，說下周必須看到成品，不然就要扣尾款。我知道你辛苦，但這周加個班，把那個項目收尾了，怎么樣？」

李悠然捏著手機的指節泛白。這個項目他已經連軸轉了五天，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昨天才跟老板說過進度沒問題，下周肯定能交。

「張總，我這邊進度差不多了，不用通宵……」

「哎呀，話不能這么說嘛。」老板的語氣沉了沉，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施壓，「悠然，你在咱們組當組長也快三年了吧？我一直很看好你。馬上部門要競選主管了，這種關鍵時刻，多表現表現總是好的，對吧？王老板可是咱們公司的大客戶，把他伺候好了，以后你的好處少不了。」

又是這套。畫餅、施壓、打感情牌，李悠然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他張了張嘴，想拒絕，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行，我這就過去。」

「這就對了嘛！年輕人就要有沖勁！」老板的聲音立刻明快起來，「我讓行政給你留了門，夜宵也讓他們準備了，辛苦你了啊悠然！」

電話掛了。

李悠然盯著黑屏的手機，愣了幾秒，突然狠狠把手機砸在桌上。手機彈了一下，右上角的裂痕又蔓延了幾毫米。

「草。」他低聲罵了一句，聲音里全是無力。

他站起身，房間里一片狼藉。泡面桶堆在墻角，外賣盒子塞在桌下，衣服扔得滿地都是。唯一還算整潔的，是書桌靠墻的位置——那里擺著一張相框，照片上的青年穿著學士服，站在「東大」的校門前，笑得一臉燦爛。

照片里的李悠然，比現在瘦，眼神也亮，眼里像有光。那是他本科畢業時拍的，985名校的畢業證，本該是他敲開大好前程的敲門磚。

可現在呢？

李悠然拿起相框，指尖劃過照片里自己的臉，一股酸意從喉嚨涌上來。

他怎么就選了土木工程呢？

這個念頭像根針，扎得他心口發疼。

他是個孤兒，從小在村里的福利院長大。學費、書本費、生活費，全靠村里的捐款和政府的補助。他是福利院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也是那屆全村考得最好的學生，分數足夠穩進東大計算機系——班主任老趙早就幫他查好了，說計算機是朝陽產業，畢業好找工作，薪資也高。

可他偏偏聽了二狗的話。

二狗是他發小，初中畢業就去了南方打工，每年過年回來都穿著名牌，抽著好煙，吹噓自己在工地上多風光，說工頭多看重他。填報志愿前幾天，二狗找到他，拍著胸脯說：「悠然，聽我的，報土木工程！這行當掙錢！畢業考個一建證，不用上班，掛在別人公司，一年躺賺十來萬！比你敲代碼輕松多了！」

十來萬。

對于當時連學費都要靠資助的李悠然來說，這數字太有誘惑力了。他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是計算機，什么是互聯網，只知道「躺賺」兩個字——那意味著他再也不用為錢發愁，意味著他能攢錢蓋間房子，意味著他能像二狗說的那樣，「輕輕松松過好日子」。

他鬼迷心竅了。

填報志愿截止的前一天，他揣著省了半個月的伙食費，跑到鎮上的網吧。看著屏幕上班主任老趙幫他選好的「計算機科學與技術」，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吧第一志愿換上了「土木工程」。

提交志愿的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握住了未來。

現在想想，真是蠢得可笑。

他考上東大土木系的那年，正好趕上房地產行業降溫，土木行業急轉直下。等他畢業時，別說「躺賺」了，連找個對口的工作都難。設計院裁員，施工單位招的都是實習生，工資低得可憐，還得跟著項目跑，一年到頭不著家。

為了不畢業就失業，李悠然只能咬著牙自學編程。他白天在施工隊打零工，晚上就在工地的板房里啃編程書，手指凍得發僵，屏幕亮得刺眼。他不是科班出身，基礎差，沒人帶，走了不知道多少彎路。

好不容易勉強入門，投簡歷時又處處碰壁。華為、騰訊這些大廠，看他的專業是土木，連面試機會都不給。最后只能進了現在這家小公司，做著最基礎的代碼搬運工，拿著不高不低的工資，被老板當驢使喚。

他成了老趙口中「最可惜的學生」。高中同學聚了好幾次，每次都有人問起他，老趙也總托人帶話，讓他回去聚聚。可他一次都沒敢去。

他怕看見老趙失望的眼神，怕聽見同學談論各自的光鮮，更怕別人問他：「悠然，你現在在做什么啊？」

他能說什么？說自己當年放著好好的計算機不學，跑去學了土木，最后又轉行做了碼農，在一家小公司里被 996壓榨，連競選個主管都要看老板臉色？

李悠然把相框放回原處，轉身抓起外套和鑰匙，拉開了出租屋的門。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忽明忽暗的，像恐怖片里的場景。他踩著樓梯往下走，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回蕩，顯得格外孤單。

出了單元門，晚風卷著點涼意吹過來。李悠然縮了縮脖子，抬頭看了看天——墨黑的夜空里沒有星星，只有幾盞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勉強照亮腳下的路。

他沿著人行道往公司走，腦子里還在回放剛才那局游戲。那波石頭人的大招，他預判了對面的走位，計算了技能的冷卻，甚至算準了隊友的技能銜接……那種掌控全局的感覺，真他媽爽。

不像現在，他連自己的生活都掌控不了。

走了沒十分鐘，天上突然飄下來幾滴雨。

「嘖。」李悠然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他沒帶傘，公司離這兒還有兩站地，希望雨別下大。

可老天爺像是故意跟他作對。

剛過一個路口，雨點就密了起來。起初是米粒般大小，打在臉上涼涼的，很快就變成了豌豆大的雨珠，砸在地上噼啪作響。風也跟著大了起來，卷著雨絲往人領子里鉆。

李悠然趕緊往路邊的樹下躲。

他知道物理老師說過，打雷下雨不能在樹下避雨，容易遭雷擊。可他實在不想被澆成落湯雞，心里存著點僥幸——這附近樹不少，雷憑什么偏劈他？再說，馬上就到公司了，應該沒事的。

他靠著樹干站著，看著雨幕里模糊的街景。馬路上的車開得很慢，車燈在雨里拉出長長的光帶，像兩條流淌的河。偶爾有行人抱著頭跑過，嘴里罵著這鬼天氣。

雨越下越大，匯成了白茫茫的雨簾，把天地間的一切都籠罩在里面。

突然，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夜空。

那閃電太亮了，像一把巨大的銀劍，瞬間劈開了厚重的烏云，把整個世界照得如同白晝。李悠然下意識地閉上眼，耳邊傳來「咔嚓」一聲巨響——不是雷聲，是他身邊這棵樹的樹枝被劈斷的聲音？

不對。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撞上了自己。

那力量熾熱、狂暴，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瞬間貫穿了他的身體。他甚至沒感覺到疼，只覺得眼前一片刺眼的白，耳邊嗡嗡作響，像是有無數只蜜蜂在同時振翅。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像一片被風吹起的葉子。

他好像看到了老趙在教室里講課的樣子，看到了二狗拍著他的肩膀說「土木好」的樣子，看到了自己在網吧改志愿時猶豫的樣子，看到了出租屋里那張東大的畢業照……

還看到了游戲里，那個石頭人沖進敵陣的瞬間，隊友們打出的「666」。

真他媽……值了……

這是李悠然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個念頭。

雷聲在頭頂炸響，震得地面都在發抖。

雨還在下，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沖刷干凈。

幾分鐘后，雨幕漸漸稀疏了些。

路邊的樹下，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沒有血跡，沒有尸體，甚至連一點被雷擊過的痕跡都沒有。

仿佛剛才那個靠著樹躲雨的年輕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只有那棵樹的樹干上，留下了一道焦黑的印記，像一個無聲的句號，終結了這個名叫李悠然的社畜，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