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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茶漬余溫

  • 歲月茶坊
  • 醉都霧語
  • 3938字
  • 2025-07-28 17:33:15

晨霧像塊發(fā)霉的棉布,濕漉漉地蒙在弄堂口。王老板蹲在門檻上刮茶壺,銅勺刮過粗瓷內(nèi)壁的聲音比往日更刺耳。昨夜剩的茶葉渣子黑得發(fā)亮,在水面打著旋,散發(fā)著一股子鐵銹味。

“老王,這么早就開張?“

張福貴踩著露水過來,青布鞋幫上沾著新鮮的泥點。他左手提著個竹編食盒,右手攥著張皺巴巴的《申報》,報紙邊角還滴著水,像是剛從什么臟地方揭下來的。食盒縫里漏出幾縷白氣,混著茴香和豬肉的香味。

王老板的銅勺在壺底頓了頓。茶渣沉下去時帶起一串細(xì)小的氣泡,在水面留下個漩渦狀的痕跡。

“老顧頭家蒸的肉包子。“張福貴把食盒往柜臺上一擱,報紙順勢攤開,“說是給...“他的聲音突然卡住了。

報紙頭版印著張模糊的照片:穿靛藍(lán)棉袍的背影被兩個黑制服警察架著,淺金色的頭發(fā)在晨光里像團(tuán)將熄的火焰。標(biāo)題觸目驚心——《緝拿赤黨要犯,租界警方立功》,副標(biāo)題寫著“俄國間諜供出同黨“。

銅壺“咚“地砸在柜臺上。王老板的手指在“懸賞五十元“那幾個字上摩挲了兩下,突然笑了:“值錢。“

李嫂的腳步聲從后院傳來。她今天換了件月白褂子,鬢角的梔子花換成了小小的白絨花。手里端著碗冒著熱氣的粥,米粒熬得開花,上頭飄著幾絲姜末,還臥著個荷包蛋。

“伊大夫...“她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眼睛盯著那張報紙。粥碗“咣當(dāng)“擱在柜臺上,濺出的米湯在報紙上洇開,正好糊住那張照片。

茶館里突然靜得可怕。檐角的水滴落在搪瓷盆里,“叮“、“叮“、“叮“,像只走不準(zhǔn)的懷表。王老板注意到張福貴的右手食指缺了半截——那是三年前在碼頭扛包時被日本人的貨箱砸的。

“今早路過警察局,“張福貴清了清嗓子,“看見吳三從里頭出來,手里攥著個錢袋子...“他的獨眼眨了眨,“麻子臉親自送出來的。“

“喝茶。“王老板突然打斷他,拎起銅壺往三個粗瓷碗里注水。茶葉是陳年的普洱,泡出來的湯色像隔夜的血。

李嫂的手指絞著圍裙邊:“那件棉袍...我絮了半斤新棉花...“她的針線簍里還躺著個沒做完的鞋墊,上面用紅線繡著“平安“二字。

晨光透過糊窗紙照進(jìn)來,在柜臺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王老板突然發(fā)現(xiàn),伊利亞常坐的那把藤椅上留著個淺淺的凹痕,扶手上的包漿被磨出了道發(fā)亮的痕跡。他伸手摸了摸,指尖沾到些粉末——是柳葉磨成的藥末。

門外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阿毛抱著個襁褓沖進(jìn)來,草鞋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個跟頭。“王、王老板!娃兒又犯病了!“十二歲的學(xué)徒臉上糊滿鼻涕眼淚,袖口還沾著面粉——顯然是從裁縫鋪直接跑來的。

襁褓里的嬰兒臉色青紫,呼吸微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正是三天前那個被伊利亞救活的孩子。嬰兒的母親跌跌撞撞跟在后面,頭發(fā)散亂得像堆枯草,右腳的布鞋不知何時跑丟了,露出凍得發(fā)青的腳趾。

李嫂的茶碗“啪“地碎了。王老板盯著嬰兒發(fā)紫的嘴唇,突然轉(zhuǎn)身掀開柜臺后的暗格——伊利亞的藥箱還好好地藏在里面。樟木箱蓋上留著道新鮮的劃痕,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摳出來的。

藥箱里整整齊齊碼著七個紙包,每個都用俄文和歪歪扭扭的中文標(biāo)注著藥名。最上面那包寫著“小兒心疾“,旁邊畫著個小小的紅心。王老板的手有些抖,紙包里的白色粉末灑出來些許,在晨光里閃著細(xì)碎的光。

“溫水。“王老板的聲音啞得不像自己的。

李嫂慌忙去灶房取水。張福貴湊過來低聲道:“老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

“閉嘴。“王老板用指甲挑了點藥粉嘗了嘗,苦得舌根發(fā)麻,“伊大夫的藥。“

嬰兒的母親跪在地上,額頭抵著青磚:“王老板,救救我家寶兒...“她的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手腕上有道新鮮的勒痕——昨晚肯定又挨丈夫打了。

王老板將藥粉倒入溫水,攪成渾濁的白色液體。嬰兒的嘴唇已經(jīng)紫得發(fā)黑,小小的胸膛幾乎看不出起伏。阿毛在旁邊直打哆嗦,牙齒磕得咯咯響。

“扶住頭。“王老板命令道。

藥汁一滴一滴喂進(jìn)嬰兒嘴里。茶館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檐角的水滴都仿佛靜止了。突然,嬰兒的小腳丫抽搐了一下,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哭聲——洪亮得像清晨的雞鳴。

“活了!活了!“阿毛跳起來,撞翻了凳子。

嬰兒母親癱坐在地上,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她哆哆嗦嗦從懷里掏出個紅布包:“這是...這是家里最后...“布包里裹著個銀鐲子,已經(jīng)彎成了奇怪的形狀——想必是昨晚準(zhǔn)備拿去當(dāng)鋪的。

王老板擺擺手:“留著。“他轉(zhuǎn)向藥箱,發(fā)現(xiàn)最底層壓著個牛皮紙信封,封口處用蠟油封著,印著個奇怪的符號——像是茶壺和十字架的組合。

“老王!“張福貴突然壓低聲音,“你看門外...“

茶館門口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時被人用白堊筆畫了個同樣的符號。王老板的瞳孔猛地收縮——昨天這里還什么都沒有。

李嫂突然“啊“了一聲。她手里拿著那件給伊利亞做的棉袍,手指正摸著衣領(lǐng)內(nèi)側(cè)——那里不知何時被人用黑線繡了行小字:“茶涼了,就換一壺。“針腳細(xì)密得幾乎看不出是后加的。

張福貴湊過來看:“這啥意思?“

王老板沒說話。他走到伊利亞常坐的藤椅旁,手指撫過扶手上一處幾乎看不見的刻痕——是個歪歪扭扭的十字,刻痕里還殘留著些暗紅色的痕跡,像是干涸的血。

“今晚打烊后,“王老板的聲音輕得像片落葉,“你們都別來了。“

傍晚時分,吳三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在茶館門口。他額頭上貼著塊膏藥,走路時左腿有些跛,右手始終插在衣兜里,像是攥著什么東西。

“老王...“吳三搓著手,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聽說今兒個你用藥粉救了那孩子?“他的上海話里混著奇怪的北方口音,門牙缺了一顆,說話漏風(fēng)。

王老板正在擦柜臺,銅茶壺在煤爐上冒著白氣:“嗯。“

“那藥粉...“吳三湊近了些,身上帶著劣質(zhì)燒酒的味道,“能不能...“

“不能。“王老板把抹布摔進(jìn)水盆,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吳三的衣襟。

吳三的臉色變了變:“老王,別給臉不要臉。你知道現(xiàn)在外頭什么風(fēng)聲嗎?“他壓低聲音,“警察局說了,誰跟那俄國赤黨有牽連...“他的右手在衣兜里動了動,發(fā)出金屬摩擦的輕響。

“滾。“王老板拎起銅壺,滾燙的水汽噴在吳三臉上。

吳三罵罵咧咧地走了,臨走時在門檻上狠狠啐了一口。王老板盯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暮色里。他注意到吳三的跛腳似乎不太自然——每次都是先邁右腿,左腿拖著走,但褲管下露出的皮鞋底卻沒什么磨損。

打烊后,王老板獨自坐在茶館里。煤油燈的火苗被他調(diào)得很小,在墻上投下巨大的陰影。他取出藥箱底層的牛皮紙信封,就著燈光仔細(xì)端詳。蠟封上的符號在光線下泛著淡淡的紅色,像是摻了朱砂。

“茶壺與十字架...“王老板喃喃自語,突然想起伊利亞臨走前那個奇怪的手勢——右手拇指與食指圈成壺嘴狀,左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信封里是張泛黃的地圖,上面用紅藍(lán)兩色墨水標(biāo)注著法租界的街巷。七個紅圈分布在不同的弄堂口,每個旁邊都畫著個小茶壺符號。地圖邊緣用俄文寫著幾行小字,最下方有個潦草的中文數(shù)字“七“。

王老板的手指順著地圖上的茶壺符號移動,在第三個位置停住了——那里正是老顧頭家的裁縫鋪。他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柜臺前,翻開賬本。上個月的茶錢記錄顯示,老顧頭來喝茶的次數(shù)正好是七次。

“七...“王老板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轉(zhuǎn)身走向里間,掀開行軍床下的地窖蓋板。霉味混著淡淡的油墨味撲面而來,黑暗中傳來老鼠窸窣的響動。

煤油燈的光線照下去時,王老板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地窖角落里堆著幾捆油印小報,最上面那張印著“新聲報“三個大字,日期是三天前。旁邊是個簡易的油印機(jī),滾筒上還沾著未干的油墨。

“原來如此...“王老板的指尖擦過油印機(jī)上的刻度盤,那里刻著個小小的十字標(biāo)記。他突然明白了伊利亞那些深夜的“問診“究竟是在做什么。

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爬出地窖時,頭頂?shù)哪镜匕逋蝗粋鱽怼爸ㄑ健耙宦暋S腥诉M(jìn)了茶館!

王老板屏住呼吸,慢慢將地窖蓋板合上一條縫。透過縫隙,他看見一雙沾滿泥漿的布鞋在柜臺前徘徊,然后是翻動賬本的沙沙聲。那人似乎很熟悉茶館的布局,徑直走向藥箱所在的暗格。

就在那人彎腰的瞬間,王老板看清了他的臉——是早上來送包子的張福貴!但此時的張福貴動作敏捷,獨眼里閃著精光,哪還有半點平日里的老態(tài)?

張福貴從暗格里取出個東西塞進(jìn)懷里,轉(zhuǎn)身要走時突然停住。他側(cè)耳聽了聽,突然用純正的北方官話說了句:“出來吧,我知道你在下面。“

王老板的心跳如鼓。正當(dāng)他猶豫時,后門傳來三長兩短的敲門聲。張福貴臉色一變,閃身躲到了門后。

敲門聲又響了一遍,這次更加急促。王老板深吸一口氣,推開地窖蓋板爬了出來。他故意弄出很大聲響,裝作剛睡醒的樣子:“誰啊?打烊了!“

門開處,站著個穿黑布衫的陌生男人,手里提著個藤條箱。月光下,王老板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斷口處紋著個藍(lán)色船錨。

“茶涼了。“來人說,聲音像是砂紙磨過鐵皮。

王老板的手按在銅茶壺上:“換一壺?“

陌生人點點頭,從藤條箱里取出個油紙包:“伊大夫留給你的。“油紙包上沾著些褐色痕跡,在月光下像干涸的血。

包里有半本燒焦的筆記,幾頁泛黃的處方箋,還有個小玻璃瓶,里面泡著片柳葉。筆記最后一頁寫著:“給咳血的孩子——每日三次,溫水送服。“字跡潦草得幾乎認(rèn)不出,像是匆忙中寫就。

“他還活著?“王老板的聲音有些抖。

陌生人沒回答,只是從懷里掏出個銅質(zhì)懷表放在桌上。表蓋彈開,里面是張小小的照片——伊利亞穿著白大褂,身邊站著穿護(hù)士服的瑪利亞,兩人中間是個金發(fā)小男孩。照片角落印著“基輔,1936“。

“他說,“陌生人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謝謝你的茶。“他的布鞋底露出截金屬反光——是把藏在鞋跟里的薄刀片。

陌生人離開后,王老板發(fā)現(xiàn)柜臺上的懷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張折疊的紙條,上面用俄文寫著幾行字。王老板雖然看不懂,但認(rèn)出了那個茶壺與十字架的符號。

夜風(fēng)吹動門簾,銅鈴輕輕響了一聲。王老板站在空蕩蕩的茶館里,手里攥著那片泡在玻璃瓶里的柳葉。煤爐上的銅茶壺“咕嘟咕嘟“響著,水汽在壺嘴處凝成水滴,像極了那個雨夜里,伊利亞落在粗布棉袍上的眼淚。

柜臺抽屜里,那張被米湯浸濕的報紙漸漸干透。通緝令照片上,穿靛藍(lán)棉袍的背影胸口處,有個幾乎不可見的十字形凸起——是藏在棉絮里的聽診器輪廓。照片邊緣,一只模糊的手正比著奇怪的手勢:拇指與食指圈成壺嘴狀,其余三指伸直如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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