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縣丞大人已在議事廳等候。”一個衙役前來稟報。
“好,容本官更衣便來。”
日頭西沉,將青州縣衙染上一層沉郁的金紅。
宋昭換上了簇新的七品知縣青袍,云雁補子在余暉下泛著清冷的光。
她整了整皂紗幞頭,看了一眼遠處正緩緩沉入地平線的血色殘陽,背著手,她步伐沉穩,不疾不徐地踱向議事廳。
甫一推開門,廳內的景象便撞入眼簾。
三只碩大的、沾滿灰塵的樟木箱子,如同三座小山般突兀地矗立在廳堂中央。
箱蓋雖合著,卻仿佛能嗅到里面陳年卷宗散發出的霉味和塵封的腐朽氣息。
三口大箱子旁邊,一個穿著寶藍色暗花綢緞長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悠然坐在椅上品茶,全然不似八品縣丞,倒像是哪家府上的富商老爺。
他身后侍立著一個瘦高、面色陰沉的小老頭,兩人形成鮮明對比。
宋昭眸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徑直走向主位,袍袖輕拂,端然坐下。
那富態中年人——高稟忠,這才慢悠悠放下手中描金細瓷茶盞,動作恭敬地起身,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笑容,躬身長揖:
“下官青州縣丞高稟忠,見過知縣大人。”
他身后的瘦高老頭卻只是微微頷首,身形紋絲不動,渾濁的老眼半瞇著,帶著一絲審視與傲慢。
“高縣丞免禮。”
宋昭抬手虛扶,聲音平和,臉上亦是溫和的笑意,
“本官初來乍到,于青州縣情生疏,欲先了解地方諸務。你既為本縣佐貳,便為本官做個簡介,便從刑獄積案開始吧。”
高稟忠直起身,臉上笑容未減,語氣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推諉:
“回大人,青州縣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轄下十三個鄉鎮,人口往來,事務繁雜。
您也知道,前任羅大人乃署理,任期短促,不過數月,許多事務都……積壓未決。
這不,下官想著大人初至,需得明了底細,便都給您帶來了。”
他微微側頭,向身后的瘦高老頭使了個眼色。
那瘦高老頭面無表情地走上前,伸出枯瘦的手,
“咔噠”一聲掀開了第一個箱蓋。
霎時,一股濃重的灰塵夾雜著紙張的霉味撲面而來,嗆得人喉嚨發癢。
瘦高老頭早有準備,迅速掏出一方錦帕捂住了口鼻,另一只手嫌惡地在面前扇了扇,這才指著中間和另一側的箱子道:
“大人請看,此箱乃各類訟師案件,凡一百二十八起。”
他頓了頓,語調平板無波,“這中間一箱,是水利城防、田畝賦稅諸事。
邊上那箱,是文書、典史、吏員名冊檔案。羅大人走得急,這一大攤子事……可不都指著大人您來定奪么?”
宋昭目光落在那厚厚的灰塵上,又轉向高稟忠那張看似恭順實則油滑的臉,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
“哦?據本官所知,羅大人離任不過數日。短短幾日,就積壓了如許多未處理的公務?”
高稟忠放下捂著口鼻的錦帕,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盞,又啜飲了一口,才慢悠悠道:
“大人您有所不知呀。羅大人本是回京述職,途經此地暫代,心思自然不在此處……不上心,也是人之常情。況且——”
他拖長了調子,眼神閃爍,
“這其中的大部分卷宗,可都是從上一任陳大人……嗯,被問罪之后,直到如今,日積月累攢下的‘舊賬’。樁樁件件,都等著咱們青州的父母大人您來明鏡高懸呢。”
宋昭不再多言,隨意從那剛打開的訟案箱中抽出一卷,草草翻閱。入目皆是刺眼的字眼:
人命、戶役、賊情、逃犯、婚姻爭產、債負侵奪……雜亂無章。
她不動聲色地快速掃過幾卷,忽然神色一沉,將手中一份卷宗“啪”地一聲重重拍在身旁的案幾上,聲音陡然轉冷:
“高縣丞!這些案件,本官隨手一翻,便見多條諸如妯娌互毆、鄰里口角這般的瑣事!既未致殘,又無命案,更不涉大宗銀錢利益,依我大梁律法,自有鄉里耆老、地方里長主持裁斷!
緣何也一并塞到本官案頭?莫非本官治下,鄉里之制盡廢?還是說爾等地方官吏、佐貳官員,尸位素餐,視朝廷法度如無物?!此乃瀆職!”
最后兩字,如同驚堂木拍響,震得廳內嗡嗡作響,連那瘦高老頭都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面對宋昭突如其來的怒火,高稟忠臉上的絲毫未見慌亂。
他放下茶盞,臉上反而露出一絲“終于來了”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語氣依舊不緊不慢,甚至帶著點委屈:
“大人息怒,容下官稟明。這箱中案子,確非全是小事。大人您再細看,”
他裝作惶恐地指了指箱子深處,
“其中不乏棘手重案!譬如那軍戶殺人在逃,至今逍遙法外;還有陵州府衙趙通判府上的管家,涉嫌強奸民女;
更有兩鎮因山界之爭,械斗死傷數人……樁樁件件,都是燙手的山芋,下官一個小小的縣丞,位卑權輕,實在有心無力啊!
前幾任知縣……唉,陳大人下場自不必說,羅大人又……下官小小縣丞,一人支撐,兢兢業業,衣不解帶,奈何才疏學淺,位如微塵,許多事……實在非下官所能決斷。
懇請縣尊大人……明鑒!”
他口中說著“恕罪”、“明鑒”,但那微微挺起的肚子和眼神深處的漠然,全無半分“兢兢業業”的惶恐,倒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麻煩。
廳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夕陽的光線透過窗欞,在地面投下長長的陰影。
高稟忠那番話,軟中帶硬,分明是將所有難題一股腦兒砸了過來。
宋昭盯著高稟忠那張油滑的臉,片刻后,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溫和得體的神色,仿佛方才的厲色只是錯覺。
她微微頷首,聲音恢復了平靜:
“原來如此。高縣丞所言,本官明白了。這些案宗,暫且留下吧。本官會一一詳查,自有處置。”
她抬眼看了看窗外幾乎消失的落日余暉,下了逐客令:
“時候確實不早了,高縣丞辛苦,先回去歇息吧。”
“是,大人明察秋毫,下官告退。”
高稟忠如釋重負般,臉上堆笑,再次躬身行禮,帶著那瘦高老仆轉身離去,步履輕松,甚至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廳門在他們身后關上,隔絕了最后的光線。
昏暗的議事廳里,只剩下宋昭一人,以及那三座如同墓碑般沉默矗立的卷宗箱子。
案幾上,被她拍過的那份妯娌互毆案卷,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刺眼。
宋昭緩緩靠向椅背,指尖在冰冷的扶手上輕輕敲擊。
她不需要點燈,幽深的眸子在昏暗中閃爍著銳利的光,唇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再次揚起,
下馬威?
呵……不過是開胃小菜。高稟忠……咱們的棋局,現在才算真正開始。
馬車內: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悶的轆轆聲。
瘦高老頭——高府管家秦四,湊近閉目養神的高稟忠,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疑慮:
“老爺,這小知縣……看著年輕,可方才那一下拍桌子……倒像有幾分脾性,會不會……”
高稟忠眼皮都沒抬,悠閑地搖著手中一柄湘妃竹骨的名家題字折扇,嗤笑一聲,聲音帶著十足的篤定和不屑:
“乳臭未干的小兒罷了!仗著讀過幾本酸書,就敢在老爺我面前擺官威?嗤!那一箱子案子,尤其是‘那幾件’,就夠他喝一壺的!你且等著瞧。”
他嘴角勾起一絲陰冷的笑,
“就說那趙通判家奴的事……正六品的府衙通判,手眼通天!你問問以往那幾個知縣,誰敢真動他趙府的人?
除非是烏紗帽不想要了!不出五天,我包管他急得如熱鍋螞蟻,哭爹喊娘地要求到老爺我門上來!”
秦四聞言,臉上立刻堆滿諂媚的笑容,連連點頭:
“老爺高明!老爺算無遺策!小的這就吩咐下去,若那知縣真派人來找,府上的人一律說您‘不在’,或‘染恙’,絕不讓這些俗務擾了老爺您的清靜雅興!”
“嗯。”
高稟忠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搖扇的動作愈發悠然自得,仿佛已看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知縣碰得頭破血流、狼狽不堪的模樣。
車輪滾動,載著車內的得意與算計,漸漸消失在暮色四合、寒意漸起的青州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