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煜城推開木門時,風雪正卷著碎冰砸在窗欞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他解下沾滿雪沫的圍巾,指尖凍得發紫,卻還是先去摸了摸壁爐邊的毛毯——那是蘇煙總愛蜷著看書的地方,今天卻空無一人。
“煙煙?”他輕聲喚著,脫下濕透的大衣掛在衣架上。
玄關的鞋柜里,她常穿的米色短靴不見了,只有那雙他去年冬天送她的紅靴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鞋跟處的磨損痕跡還是他親手補過的。
廚房飄來淡淡的藥味,砂鍋還溫在灶上,里面是他咳疾發作時她總熬的冰糖雪梨。
顏煜城揭開蓋子,水汽氤氳了視線,恍惚間仿佛還能看見她系著圍裙站在灶臺前的樣子,指尖被燙紅了也只笑著說“不疼”。
他拿起案上的青瓷碗,碗底壓著一張素箋,字跡清雋卻帶著一絲顫抖:“城,我走了。勿念,勿尋。”
短短八個字,像淬了冰的針,猝不及防扎進心臟最軟的地方。顏煜城捏著那張紙,指節泛白,紙張邊緣被他攥得發皺。
他記得今早出門時,她還踮腳替他理了理圍巾,眼眶紅紅的,卻笑著說晚上要做他愛吃的松鼠鱖魚。
那時他只當她是舍不得他冒雪出診,還揉了揉她的發頂,說:“乖,等我回來。”
可他回來了,她卻不在了。
藥爐里的炭火漸漸熄滅,寒意從腳底一點點往上爬。顏煜城走到臥室,推開衣柜,里面屬于她的衣物少了大半,只剩下幾件他買給她的舊衫。梳妝臺上,那支他攢了三個月工錢買的玉簪還靜靜躺在錦盒里,簪頭的梅花紋路被她摩挲得光滑溫潤。
他記得她收到玉簪時,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光,抱著他的脖子說:“阿城,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江南,好不好?聽說那里的春天,有開不完的桃花。”
“好。”他當時這樣答應著,將她更緊地擁在懷里。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將天地間的一切都染成了蒼白。
顏煜城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咳嗽聲斷斷續續響起,每一次都牽扯著胸腔生疼。
他從抽屜里翻出藥瓶,倒出幾粒藥丸吞下,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恐慌。
他想起三年前初見她的模樣,她穿著月白色的旗袍,站在醫院的走廊里,手里抱著一本醫學筆記,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她發梢,像鍍了層金邊。
那時他剛被確診肺疾,醫生說他活不過五年,她卻笑著對他說:“顏先生,別怕,我會治好你的。”
后來她真的成了他的主治醫生,每天雷打不動地來給他檢查、換藥,給他講醫院里的趣事,用溫柔和耐心一點點驅散他心底的陰霾。
他以為自己的生命會在她的陪伴下,哪怕短暫也會溫暖,卻沒想過,她會先一步離開。
手機突然亮起,是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顏先生,蘇醫生留了樣東西在我這里,說等你看到信后交給你。地址是城西舊巷32號。”
顏煜城幾乎是踉蹌著沖出家門,寒風裹挾著雪粒打在臉上,生疼。他顧不上穿大衣,只披了件單薄的外套就沖進了風雪里。
巷口的路燈忽明忽暗,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一道隨時會被風雪吞噬的裂痕。
城西舊巷的木門虛掩著,推開門時,風鈴叮當作響。
屋內暖黃的燈光下,一位白發老婦人正坐在藤椅上縫補衣物,見他進來,抬起頭溫和地笑了笑:“你就是顏先生吧?”
顏煜城點點頭,聲音因急促的喘息而沙啞:“蘇煙……她留了什么給我?”
老婦人起身從柜里取出一個木盒,遞到他面前:“蘇醫生上周就把這個交給我了,說如果她走了,就把這個給你。她還說,讓你別難過,她是去做該做的事了。”
木盒上刻著纏枝蓮紋,是他去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里面原本裝著她最喜歡的茉莉花茶。
顏煜城顫抖著打開盒子,里面沒有茶葉,只有一疊厚厚的信和一本病歷。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城親啟”,字跡已經有些潦草。他拆開信封,信紙剛展開,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就掉了出來,帶著淡淡的余香。
“城,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離開北平了。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我怕看到你難過的樣子,就再也走不了了。
你總是問我,為什么對你的病這么上心,為什么寧愿放棄出國深造的機會也要留在你身邊。其實我沒告訴你,三年前那場車禍,是你把我從燃燒的車里救出來的。你當時渾身是傷,卻還笑著對我說‘別怕’,就像后來我對你做的那樣。
我知道你的肺疾需要靜養,不能受刺激,所以我一直瞞著你。可我最近總覺得頭暈,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我腦子里的血塊壓迫了神經,可能……可能撐不了多久了。我不想讓你看著我一點點衰弱下去,不想你記住我病懨懨的樣子。
阿城,你要好好吃藥,按時復診,別總想著省錢。我已經拜托了周醫生幫你留意最新的治療方案,他是個好人,會照顧你的。衣柜里我給你備了過冬的棉衣,記得天冷了就穿上,別像以前一樣總逞強。
還有,那支玉簪,你留著吧。就當……就當我還在你身邊。
別找我,阿城。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你的煙煙”
信紙被淚水浸透,字跡暈染開來,模糊了視線。顏煜城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染紅了潔白的手帕,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老婦人驚慌地遞來水杯,他卻擺了擺手,拿起那本病歷。
病歷的第一頁貼著蘇煙的照片,她笑得眉眼彎彎,照片下方寫著她的診斷結果:腦部淤血,壓迫視神經,伴隨間歇性失明。最后一次復診日期是三天前,醫生的批注觸目驚心:建議立刻手術,成功率不足三成。
原來她最近總說眼睛干澀,原來是她走路時偶爾會撞到桌角,原來是她給她寫信時字跡會顫抖……那些被他忽略的細節,此刻像刀子一樣凌遲著他的心臟。
他以為是他需要她的照顧,卻沒想過,一直以來,是她在強撐著病痛照顧他。他以為自己給了她依靠,卻不知道她早已站在了懸崖邊緣。
“傻瓜……你這個傻瓜……”顏煜城癱坐在地上,淚水洶涌而出,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
窗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亮了他蒼白的面容和眼角的淚痕。
他拿起那支玉簪,簪頭的梅花冰涼刺骨,就像她最后離開時決絕的背影。
他終于明白,她不是不愛他,而是太愛了,愛到寧愿自己承受所有的痛苦,也要給他一個沒有負擔的未來。
可她不知道,沒有她的未來,于他而言,不過是漫長的煎熬。
顏煜城病了一場,高燒不退,昏睡了三天三夜。周醫生來看他時,搖著頭嘆氣:“顏煜城,你這是在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蘇煙要是看到你這樣,該多心疼。”
提到蘇煙的名字,顏煜城的眼眶瞬間紅了。他掙扎著坐起來,抓住周醫生的手:“周醫生,你告訴我,煙煙她……她到底怎么樣了?”
周醫生沉默了片刻,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這是蘇煙的手術同意書,她簽字的時候,手一直在抖。她說如果手術失敗,就把她的眼角膜捐給需要的人。”
顏煜城看著那份同意書,上面的簽名清秀卻無力,仿佛能看到她簽字時的決絕與不舍。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她還說了什么?”他聲音嘶啞地問。
“她說,讓你好好活著,別辜負她的期望。”周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去江南了,說那里有她想完成的心愿。顏煜城,你該去找她,哪怕只是說聲再見。”
一周后,顏煜城收拾好行囊,踏上了南下的火車。他帶著那支玉簪和她寫的信,像帶著全部的希望。
火車轟隆作響,窗外的風景漸漸從蕭瑟的北國變成了溫潤的江南,綠柳依依,桃花灼灼,正如她曾描述過的模樣。
他在蘇州城里找了整整一個月,問遍了所有的醫院和療養院,卻一無所獲。直到那天在平江路的茶館里,他聽到鄰桌的老人說起一位姓蘇的女醫生,說她總愛在橋頭的桃花樹下看書,眼睛好像不太好,上個月突然就不見了。
顏煜城瘋了似的跑到橋頭,那里的桃花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隨風飄落,像一場溫柔的雪。他在樹下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才看到一位賣花的老婆婆。
“婆婆,您見過一位姓蘇的女醫生嗎?她眼睛不太好,總愛在這里看書。”顏煜城急切地問。
老婆婆想了想,說:“你說的是蘇小姐吧?她上個月確實常來這里,每次都買一束茉莉花。后來有一天,她突然咳了好多血,被救護車拉走了。聽說……聽說沒搶救過來。”
“不可能!”顏煜城猛地后退一步,臉色蒼白如紙,“你騙我,她不會死的!”
老婆婆嘆了口氣,從籃子里拿出一個小小的香囊:“這是蘇小姐留給我的,她說如果有個姓顏的先生來找她,就把這個給他。她說她很抱歉,不能陪他看江南的桃花了。”
香囊里裝著曬干的茉莉花,還殘留著淡淡的清香。
顏煜城顫抖著打開香囊,里面掉出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面是她最后的字跡,歪歪扭扭,卻依舊溫柔:“阿城,江南的桃花開了,很美。可惜不能陪你一起看了。別難過,我會化作春風,陪在你身邊。”
那一刻,顏煜城再也支撐不住,沿著桃樹緩緩滑坐在地上,壓抑了許久的哭聲終于爆發出來,在寂靜的巷子里回蕩。桃花瓣落在他的發間、肩頭,像一場盛大而悲傷的祭奠。
他終于明白,有些再見,其實是再也不見。有些承諾,終究會被歲月辜負。
顏煜城回到北平的時候,春天已經悄悄來臨,院子里的玉蘭花開了滿樹,潔白芬芳。可他的世界,卻永遠停留在了那個飄雪的冬天。
他把蘇煙留下的信和香囊小心地收好,放在床頭的抽屜里,每天睡前都會拿出來看一遍,仿佛這樣就能離她近一點。他按時吃藥,定期復診,努力按照她希望的那樣好好活著,可心底的空洞卻越來越大,無論填什么都填不滿。
周醫生來看他時,帶來了一個包裹,說是蘇煙生前寄存在他那里的。顏煜城拆開包裹,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畫冊,畫的全是他——他在燈下看書的樣子,他在窗邊咳嗽的樣子,他睡著時安靜的樣子,還有他笑起來時眼角彎彎的樣子。
畫冊的最后一頁,畫著一片盛開的桃花林,顏煜城牽著蘇煙的手站在花海中,兩個人都笑得眉眼溫柔。旁邊寫著一行小字:“愿我們在另一個春天,再相遇。”
顏煜城抱著畫冊,肩膀微微顫抖,淚水無聲地滑落,打濕了畫紙。他想起她總說自己畫畫不好,卻偷偷畫了這么多他的樣子。
他想起她看他時,眼里總是盛滿了溫柔,原來那里面藏著的,是他從未讀懂的深情與不舍。
日子一天天過去,顏煜城的身體漸漸好轉,咳嗽的次數越來越少,臉色也紅潤了些。
可他卻越來越沉默,常常一個人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下午。院子里的玉蘭花謝了又開,他鬢角的頭發卻漸漸染上了霜白。
有人給他介紹對象,說姑娘溫柔賢惠,會好好照顧他。他只是搖著頭拒絕:“我心里有人了。”
別人都以為他說的是過世的妻子,只有他自己知道,蘇煙從未成為他的妻子,卻占據了他整個余生。
五年后的冬天,顏煜城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窗外又下起了雪。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說話都有些費力。周醫生來看他,他拉著周醫生的手,輕聲說:“周醫生,我想……我要去找她了。”
周醫生眼眶泛紅,點了點頭:“她在那邊等你很久了。”
顏煜城笑了笑,從枕下摸出那支玉簪,放在手心輕輕摩挲著。簪頭的梅花依舊溫潤,仿佛還帶著她的體溫。他想起她最后說的那句話,說她會化作春風,陪在他身邊。
“煙煙……我來陪你看桃花了。”他喃喃地說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窗外的雪還在下,紛紛揚揚,覆蓋了屋頂,覆蓋了街道,也覆蓋了這座城市里所有的悲傷與思念。病房里很安靜,只有玉簪輕輕落在枕頭上的聲音,像一聲溫柔的嘆息。
后來,周醫生在整理顏煜城的遺物時,發現了一本日記,最后一頁寫著這樣一段話:“江南的桃花開了又謝,北平的玉蘭落了又開。沒有你的春天,再美也是荒蕪。煙煙,這漫長的余生,我終于熬完了。等我,這一次,換我來找到你。”
日記的旁邊,放著那支玉簪和半干的茉莉花,香氣早已散盡,卻仿佛還在訴說著一段未曾說出口的深情,和一場永遠無法完成的約定。
風雪過后,陽光終會灑落,可有些人的世界,卻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寒冷的冬天,余生皆冬,再無春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