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謙將那張薄薄卻分量十足的獎狀與邀請函，連同那份來自省城文壇的認可，一并收進了抽屜里。

關鍵是那征文的獎勵五千塊錢。

五千塊錢的獎金，在這個年代，對于一個剛剛走上工作崗位，月薪不過幾百的年輕人而言，無異于一筆天降橫財。

等于一年的工資呢！

它足以讓父母在鄉下少彎半年的腰，也足以讓他在這清苦的日子里，多幾分從容的底氣。

去，是必須去的。

他看了一眼邀請函上的頒獎日期，下周四。這意味著，他必須得請假。

辦公室里那股子因為榮譽而起的喧囂，隨著上課鈴聲的響起，漸漸平息下來，像潮水退去后，只留下幾聲零落的余響。

張謙拿著備課本，走進了教導處那扇總是半開半掩，仿佛隨時歡迎人進去匯報工作，卻又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官僚氣息的門。

劉雷軍正端著個茶杯，慢條斯理地吹著上面漂浮的茶葉末，眼鏡后的眼睛微微瞇起，像一只在秋日暖陽下打盹的貓，慵懶，卻隨時可以亮出利爪。

“劉主任。”張謙將一份早就寫好的請假條，放在他那張一塵不染的辦公桌上，并說明了原委。

劉雷軍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從鼻腔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才將目光落在那張紙上。

“請假？去市里領獎？”他像是看一件什么稀罕物事，將那張假條捏在兩指之間，對著光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張老師，年輕有為，有了作協的獎項，也等于給學校爭了光，這是好事。按理說，學校應該大力支持。”

他話鋒一轉，那聲音便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語重心長：“可是……你也要為大局著想嘛。你現在帶的是什么班？是初三畢業班！是九班！那群孩子好不容易才被你擰成了一股繩，這心氣兒剛剛提上來，正是最關鍵的時候。你這一走就是兩三天，萬一他們這股勁兒泄了，誰來負責？張老師，榮譽是虛的，學生的未來，才是實的。孰輕孰重，我相信你一個京大畢業的高材生，心里應該有數吧？”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充滿了“為你好”、“為學生好”的堂皇之氣，卻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張謙所有的路都堵得死死的。

張謙靜靜地看著他，心中沒有半分波瀾。

他知道，這不是商量，這是通知。是陽謀，是借著規則與大義，對他進行的一次不動聲色的打壓。

他沒有爭辯，也沒有動怒，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將那張假條默默地收了回來。

“我明白了，劉主任。是我考慮不周。”

說完，他便不再多言，轉身，從容地走了出去。

那背影，沒有半分失落與不甘，平靜得像一潭古井，讓劉雷軍那準備好了一肚子后續說辭的拳頭，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說不出的憋悶。

“哼，不識抬舉。”他看著那扇重新合上的門，冷哼一聲，端起茶杯，那份智珠在握的從容，卻怎么也找不回來了。

張謙走在回辦公室的走廊上，沿途遇到的老師，無不熱情地與他打著招呼。

“張老師，聽說你那首詩拿了省里的一等獎？哎喲，了不得！什么時候請客啊？”

“何止是一等獎！我聽說獎金都有五千塊錢！我的天，頂咱們大半年的工資了！張老師，你這下可真是名利雙收了！”

一聲聲充滿了善意與羨慕的調侃，像一陣陣和煦的春風，卻吹不散張謙心頭那點因為劉雷軍的刁難而泛起的，淡淡的涼意。

他一一微笑著回應，腳步卻沒有停頓，徑直走回了三樓的辦公室。

屋子里，幾個相熟的老教師正圍在一起，唾沫橫飛地議論著，見他進來，立刻都圍了上來。

“小張，怎么樣？假請下來了嗎？”陳組長第一個開口，那渾濁的老眼里，是全然的關切。

張謙搖了搖頭。

“媽的！我就知道！”老李一拍桌子，那張胖臉漲得通紅：“這姓劉的，心也太黑了！明擺著就是嫉妒，就是給你穿小鞋！”

辦公室里頓時響起一片義憤填膺的咒罵。

“那沒法去領獎怎么辦？”也有人問。

張謙只是笑了笑：“沒辦法了，沒法去就是沒法去，只能把我的銀行卡號告訴對方，給我匯款了。”

“這也是，唉，可惜了沒法去省作協了。”其他人都是嘆了口氣。

能露臉的事情，可比錢來的光榮。

不過張謙倒是平靜。

無所謂。

前世的光榮他拿了不知道多少，現在還是先把錢拿回來，給家里補貼家用，是最好的。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正準備坐下，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不遠處的二班辦公室門口，一道身影正站在那里。

是王天一。

他沒有進來，只是遠遠地站著，那雙因為這段時間的郁郁不得志而顯得有些黯淡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

那眼神，像一條蟄伏在陰暗角落里的毒蛇，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怨毒、嫉妒，與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張謙的眼神平靜如水。

而王天一，則像是被那份平靜刺痛了般，猛地扭過頭，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快步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將那扇門重重地關上。

“砰！”

那一聲巨響，像一聲不甘的嘶吼，也像一個失敗者最后可悲的宣言。

王天一靠在冰冷的門板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那股子被壓抑了太久的憋屈與怒火，在這一刻，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燒成灰燼。

他輸了。

輸得一敗涂地。

事業上，他拿著全校最好的生源，卻被張謙帶著一群垃圾，在成績的爬升速度上，襯托得像個無能的廢物。

才華上，他引以為傲的那首發表在市報上的小詩，在人家那首足以驚動整個省文壇的《星辰之子》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塵埃，甚至成了同事間茶余飯后的笑柄。

就連感情上……

他想起了余娜，想起了她最近那副總是失魂落魄，對自己若即若離的模樣。他知道，她的心，早就被那個男人，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給悄悄地勾走了。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跳梁小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卻始終活在那個男人的陰影之下，被他那份該死的光芒，襯托得愈發黯淡無光。

“憑什么？”

他低吼著，一拳狠狠地砸在身旁的墻壁上，那堅硬的墻體硌得他指節生疼，那疼痛卻遠不及他心中的萬分之一。

他不能再這么等下去了。

他要反擊！

他要讓那個高高在上的，自以為是的家伙，也嘗嘗從云端跌落，摔進泥潭里的滋味！

王天一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瘋狂的狠戾。他想起了前幾天，在縣城里那家最混亂的“野狼”迪廳里，偶遇到的幾個“朋友”。

那幾個家伙，都是些在社會上混跡的街溜子，平日里游手好閑，靠著幫人“平事”為生。為首的那個叫虎哥的，據說下手極黑，前兩年還因為故意傷人，進去蹲了半年。

王天一掏出手機，那只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的手，在通訊錄里翻了半天，終于找到了那個備注為“虎哥”的號碼。

他的手指懸在撥號鍵上，猶豫了片刻。

他知道，一旦這個電話打出去，有些事，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可當他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張謙那張平靜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臉時，那最后一絲理智，也被熊熊的妒火燒得一干二凈。

他咬了咬牙，狠狠地按了下去。

電話很快被接通，聽筒里傳來一個帶著幾分醉意的，粗豪的聲音。

“喂？誰啊？”

“虎哥，是我，天一。”王天一的聲音有些干澀。

“哦，是王老師啊！”對面的聲音瞬間變得熱情起來，帶著幾分諂媚的笑意：“稀客啊！怎么想起給哥打電話了？是不是又想來咱們這兒瀟灑瀟灑？”

“不是。”王天一深吸一口氣，那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虎哥，有點事，想請兄弟們……幫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