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阿姨，別站著了，快屋里坐，屋里坐！”張謙回過神來，連忙招呼著。

他心里跟明鏡似的，李建國和王麗這對夫妻，一個是公安系統的干部，一個是交警隊的，在縣城里絕對算得上是人物。

他們今天擺出這么大的陣仗，與其說是送禮，不如說是在給他這個年輕老師‘站臺’，是做給學校里某些人看的。

這份人情不可謂不重。

“不了不了，張老師。”李建國擺了擺手，那張不怒自威的國字臉上，此刻全是真誠的笑意：“我們就是過來看看，順道把孩子送回來。單位還有點事，就不多打擾了。”

王麗也跟著附和，她看著張謙，又看了看旁邊手足無措的張工農夫婦，眼神里是發自內心的感慨和尊敬：“大哥大嫂，你們真是養了個好兒子！我們家孩子能遇到張老師，真是他的福氣，也是我們家的福氣！”

張工農和趙愛英哪里聽過這種城里領導的夸贊，一張臉漲得通紅，只會一個勁兒地說：“客氣了，客氣了，是孩子他老師教得好……”

推辭再三，李建國和王麗還是婉拒了留下吃飯的邀請。

臨走前，李建國緊緊握著張謙的手，重重地說道：“張老師，以后有什么事，只要用得著我李建國的，一個電話，絕無二話！”

這已經不是一個學生家長的客套，而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鄭重承諾。

黑色的雅閣車緩緩駛離了張家屯，在村民們羨慕的目光中，匯入了通往縣城的土路。

車內，王麗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忍不住嘆了口氣：“老李，你看到了嗎？張老師家里那個情況……真是沒想到，這么困難的家庭，竟然能培養出這么有風骨，有情懷的孩子。”

李建國沉默地開著車，半晌，才從鼻腔里發出一聲悶哼：“是啊，我剛才都想不通。你說，他要是當初接受了市里的安排，現在起碼也是個副科長了，何至于讓父母還住在那樣的土坯房里？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王麗的聲調瞬間拔高，她轉過頭，瞪著自己的丈夫，那雙總是溫婉的眼睛里，此刻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銳利：“你要是覺得可惜，那咱們家浩子怎么辦？要是沒有張老師，咱們兒子這輩子才叫真的可惜了！是被你我給耽誤了！李建國我告訴你，張老師這份恩情，比你那官帽子重要一萬倍！咱們得記一輩子！”

李建國被妻子這番話說得一愣，隨即苦笑著搖了搖頭。

是啊，自己怎么也變得這么勢利了。

他不再說話，只是將車開得更穩了些。

……

李建國夫婦一走，張家的小院立刻就被看熱鬧的村民們給擠滿了。

為首的還是那個嗓門最大的李大娘，她一進來就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指著桌上那兩條紅彤彤的煙，咋咋呼呼地叫了起來：“我的天！這是中華煙吧？我兒子結婚那會兒，托人從縣里買了一條，寶貝得跟什么似的，過年都舍不得拆！”

“何止是煙！”旁邊一個在鎮上工廠開貨車的漢子，眼睛都快貼到那兩瓶酒上去了，他咂了咂嘴，滿臉的艷羨：“你們看這酒，茅臺！飛天茅臺！我給廠長開車送禮的時候見過，就這么一瓶，頂咱們莊稼人一年的收成！”

“嘶——”

院子里頓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村民們看張謙的眼神徹底變了，那已經不是羨慕，而是近乎于仰望的敬畏。

“你們看那塊肉，嘖嘖，這得有十幾斤吧？城里人就是大方！”

“還有那車，我瞅著比咱們鎮長坐的桑塔納都氣派！謙兒啊，你這學生家長，是縣里多大的領導啊？”

一個在縣城工地上干過活的年輕人，擠了進來，看了一眼那對夫妻離開的方向，一拍大腿道：“我想起來了！那個女的，我見過！是我們縣交警隊的！上次我們工地的車超載被查了，就是她帶的隊！那可是個官兒啊！”

“交警隊的官兒？”

“我的娘唉！”

人群徹底炸了。

在村民們樸素的認知里，能穿上制服，能管著車來車往的，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現在，這樣的大人物，竟然提著幾百塊錢的煙，上千塊錢的酒，親自上門來‘巴結’他們張家的兒子！

這份榮耀，比張謙考上京大的那一刻，來得更加直接，也更加震撼！

考上首都的大學那說明有本事。

但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就不是老百姓能知道的了。

現在，連縣城里的交警隊的官都來送禮，可就比上大學來的更直觀的表示，張謙出息了！

張工農和趙愛英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砸得有些暈乎乎的，他們站在人群中，聽著鄉親們一句句發自肺腑的夸贊，腰桿不自覺地就挺得筆直筆直。

尤其是張工農，他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里都寫滿了驕傲。

“……”

就是張謙看著眼前這番景象心里是哭笑不得。

他知道這個年代人情往來的規矩，也明白李建國夫婦的感激之情。

這禮，在現在看來是美談，是給老師長臉，可要是放在二十年后，那就是妥妥的違規違紀。

但眼下，他要是推辭，反而會傷了對方的面子，也讓父母下不來臺。

“算了，收下吧。”

他看著父母那前所未有的揚眉吐氣的模樣，心中那點無奈也化作了溫暖。

只要他們開心，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箱紅彤彤的蘋果上，微微一愣。

這蘋果的個頭和品相，怎么看著那么眼熟？倒像是從集市上那些果農攤子上買來的。

“哎喲，謙兒，這可真是喜上加喜啊！”李大娘眼尖，指著那箱蘋果，擠眉弄眼地笑道：“這蘋果，我瞅著怎么那么像沿山村余家種的？是不是你那未來的老丈人，看你出息了，也跟著送禮來了？”

院子里頓時響起一片善意的哄笑。

張工民和趙愛英的臉色卻在這一刻變得有些尷尬。

趙愛英連忙打著哈哈：“嗨，什么老丈人，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是普通的蘋果，普通的蘋果。”

……

與此同時，在通往沿山村的土路上，余大寨正費力地拉著板車，馬鳳琴跟在旁邊，嘴里還在美滋滋地念叨著。

“你看到沒？那兩個城里人，我一斤蘋果多要了他們一毛錢，他們眼皮都沒眨一下！還是城里人有錢，大方！”

余大寨也嘿嘿地笑著，臉上滿是憧憬：“可不是嘛。等咱們娜娜嫁給了校長家那小子，以后也是城里人，開小汽車，住大樓房！到時候，還不是想吃啥吃啥，想買啥買啥？也能好好幫襯幫襯小偉！”

兩人正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幻想中，板車已經走到了張家屯的村口。

他們看到村口還聚著一堆人，正圍著什么唾沫橫飛地議論著，那興奮的勁頭，跟過年似的。

“……開著小汽車來的！”

“……茅臺酒，中華煙，還有那么大一塊肉！”

“……張謙現在可真出息了！”

這些話，一字不落地飄進了余大寨和馬鳳琴的耳朵里。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好奇。

馬鳳琴是個愛湊熱鬧的性子，她拉住一個正準備回家的村民，問道：“大兄弟，你們這兒是出啥喜事了？這么熱鬧？”

那村民一看來人是沿山村的，又看了看他們車上的蘋果筐，臉上立刻露出了然的笑容，熱情地說道：“哎喲，是余家大嫂啊！你們還不知道？剛才有城里的大領導，開著小汽車，給你們家未來的女婿，張謙老師，送大禮來了！茅臺酒，中華煙，還有好幾十斤的豬肉！”

他指了指余家的板車，羨慕地說道：“還有一整箱蘋果呢！我瞅著，跟你這蘋果長得一模一樣！大嫂，是不是你們送的啊？恭喜恭喜啊！你們家娜娜可真有福氣，找了張謙這么有出息的對象！”

這聲‘恭喜’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余大寨和馬鳳琴的臉上。

兩人的笑容瞬間僵住，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城里的大領導？

開小汽車？

茅臺酒？中華煙？

這些詞匯，和他們剛剛才嘲諷過的那個“沒出息的窮老師”張謙聯系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無比荒謬又無比刺眼的諷刺。

“不……不是我們送的。”馬鳳琴的聲音干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她不敢再多問，拉著余大寨，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板車，快步離開了這片讓她感到無盡難堪的是非之地。

一路無話。

那板車的輪子碾在回家的土路上，發出的不再是通往希望的歡快聲，而是一聲聲，沉悶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