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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柳開、王禹偁和宋初其他作家

第一節 柳開 王禹偁

宋代年輩較早而首開一代詩文風氣的作家是柳開、王禹偁。

柳開(947—1000),原名肩愈,字紹先,后改名開,字仲塗,著書自號東郊野夫、補亡先生,大名(今屬河北)人。開寶六年(973),太祖親臨講武殿復試禮部貢士,柳開登進士第;八年,補宋州司寇參軍。太平興國中,擢右贊善大夫。曾從太宗車駕督楚、泗八州軍糧,后知常州、潤州、貝州,轉殿中侍御史。雍熙中宋廷舉兵北征,柳開曾上疏自請守邊,表示必出生入死,收復幽薊,被派知寧邊軍。端拱初徙全州,淳化初移桂州,后又知環州、邠州、曹州、邢州等地。真宗即位,命知代州,徙知忻州。契丹犯邊,柳開上書請求皇帝親征。咸平三年徙滄州,赴任途中病死,享年五十四歲。著有《河東先生集》十五卷,有《四庫全書》本、《四部叢刊》影舊鈔本等。

趙宋建國后,文場流行五代體,講究聲律駢偶,氣格卑弱。首先起而反對五代體,倡導文風復古的是柳開。他在《上王學士第三書》中說:

代言文章者,華而不實,取其刻削為工,聲律為能。刻削傷于樸,聲律薄于德,無樸與德,于仁義禮知信也何?

他反對文章華而不實,認為文章的功用在于闡揚儒家的倫理道德。在全面闡述文風改革主張的《應責》中,他對所倡導的古文作了簡明的界定:

古文者,非在辭澀言苦,使人難讀誦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隨言短長,應變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謂古文也。

他倡導古文意在能表述古理、高意,且能做到通俗平易,屈伸自如。他還說:“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他標舉文統道統,主張文道合一,自覺地以恢復韓、柳古文的傳統為己任。他自幼就受韓文的熏陶,服膺韓愈,其《東郊野夫傳》記述了少年學習韓文的情形,自謂“深得其韓文之要妙”。不過,綜觀柳開經歷,他一生輾轉宦途,悉心從政,主要從意欲有所建樹的政治家的視角,來看待文章傳道化民的社會功利價值,因而集中所作應用文較多。少數篇章,如《東郊野夫傳》、《補亡先生傳》、《來賢堂記》、《上符興州書》、《代王昭君謝漢帝疏》等,寫人記事,發抒情感,有一定文學性。《上符興州書》自述個人的狂逸脾性,頗為真切生動;《代王昭君謝漢帝疏》拈出漢廷史事,借題發揮,謂朝廷大臣無計安邦,推出紅顏弱女息兵和戎,借昭君之口,婉曲地譏諷了宋廷的屈辱怯敵。然而就總體來講,柳開散文風格質樸,時有艱澀之弊,其創作實績不免落后于他的理論倡導。柳開的貢獻在于他一反文場時風,首倡古文復興,提出了理論主張,成為宋代古文運動的先驅者之一。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河東集〉提要》所說:“宋朝變偶儷為古文,實自開始。惟體近艱澀,是其所短耳。”柳開不善于寫詩,集中僅存詩三首。宋江少虞《皇朝事實類苑》卷三十五引《倦游雜錄》輯存其《塞上》絕句一首,頗為傳誦,《宋詩紀事》業已錄入。詩云:

直上一千尺,天靜無風聲更干。碧眼胡兒三百騎,盡提金勒向云看。

小詩寫邊疆民族馳騎塞原習武射箭的場景頗為真實生動。當時曾有人取此詩意繪成畫圖,據楊慎《升庵外集》卷七十八云,此幅圖畫稿本明代尚存。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濟州鉅野(今屬山東)人。晚年貶居黃州,人稱王黃州。王禹偁出身寒微,《東都事略》和《宋史》本傳都說他世為農家,《邵氏聞見后錄》謂“其家以磨面為生”。他在“總角之歲,就學于鄉先生”(《孟水部詩集序》),經過勤奮學習,文才日漸顯露。太平興國八年(983)登進士,授成武主簿。次年移知長洲縣,公務之馀,與友人詩文唱和,人多傳誦。端拱初,太宗聞其名,召試中書,擢右拾遺直史館,乃獻《端拱箴》寄寓規諷。其詩有句云:“載筆居三館,登朝忝拾遺”,“侍從殊為貴,圖書頗自怡”(《謫居感事》),說明這一階段是他仕途最為順利的時期。

王禹偁性格剛直,不愿隨眾俯仰,在庸俗的官場中難免碰壁。淳化二年(991),廬州尼姑道安誣告徐鉉,王禹偁抗疏為徐鉉雪誣,觸怒皇帝,朝臣乘機讒陷,因而被貶為商州團練副使。商州荒僻,旱澇不調,民生艱難,王禹偁目睹民隱,繼承樂府詩傳統,在謫居的兩年中,寫了不少關注民生疾苦的詩篇,可說是一生創作的高潮時期。淳化四年四月,王禹偁量移解州,不久召還京師,拜左正言、直史館。為便于贍養,他請求調知單州,到任十五天,又重回京師任禮部員外郎、知制誥。

至道元年(995)拜翰林學士。這時王禹偁已不再抱有那么多政治幻想,但耿直敢言的性格并沒有改變。這年四月,太宗趙炅的嫂子孝章皇后病死,群臣不成服,王禹偁上疏論諫,被指為訕謗,復以工部郎中貶知滁州。這次政治打擊,使王禹偁意識到剛直敢言,難以久居官場,不禁發出“雖得五品官,銷盡百煉鋼。何當解印綬,歸田謝膏粱”(《聞鸮》)的感嘆。

王禹偁至道元年到滁州,次年十二月移任揚州。至道三年真宗即位,詔求直言,王禹偁條陳五事,提出謹邊防、通盟好;減冗兵、并冗吏;艱難選舉,使入官不濫;沙汰僧尼,使疲民無耗;親大臣,遠小人等主張,都切中時弊,具有改革精神。奏疏上達,王禹偁回京復知制誥,預修《太祖實錄》,直書其事。時相張齊賢、李沆不協,王禹偁受到疑忌,咸平元年(998)除夕即被貶知黃州。新君即位,自身內遷,王禹偁本想乘時有所施為,不料又無故被逐。離京前他憤然對當軸提出了“敢向臺階請罪名”的質問。次年閏三月他到達黃州,抑郁寡歡,邑政之暇,曾“作竹樓、無慍齋、睡足軒以玩意”(《小畜集跋》)。咸平四年,王禹偁奉命移任蘄州,不料到郡尚未逾月,就病死在任上,享年四十八歲。

王禹偁一生著述頗多,史學著作有《建隆遺事》、《五代史闕文》等,詩文集今存《小畜集》三十卷,作者晚年自編,因以易自筮,得乾之小畜卦,遂以名集[1]。《小畜外集》十三卷,其曾孫王汾所編,殘存卷七至十三。以上均有《四部叢刊》本。近人徐規從《永樂大典》、方志諸書,搜集其散佚詩文若干,錄存于其《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中。

王禹偁不滿唐末五代以來的纖麗文風,早在宋太宗淳化元年(990)和三年所寫的《送孫何序》及《五哀詩》中,就提出了改革文風的意見。在前文中,他提出“咸通以來,斯文不競,革弊復古,宜其有聞”,認為趙宋建國三十年來德化已成,卻很少有人以振興文運為己任,這是不應該的。至道元年(995),他在《答張扶書》、《再答張扶書》中系統地闡述了自己的革新主張。他指出文章的功用在于“傳道而明心”,為此就要有言,“懼乎言之易泯也,于是乎有文焉”。至于如何改革,他提出了“遠師六經,近師吏部,使句之易道,義之易曉”的目標。王禹偁發揮了韓愈文從字順的傳統,比柳開更加強調文風平易,而且于“傳道”外,提出“明心”,于“有言”外提出“有文”,他的文學見解,對歐陽修、曾鞏等人起了先導作用。

王禹偁的散文實踐了自己的主張。《小畜集》中的文章,包括賦、四六、古文等類。由于歷代文人以能賦為榮,科舉要考試詩賦,官場詔令書啟習用駢文,故編纂文集多首列辭賦。王禹偁曾任知制誥,他擅長辭賦駢文,這類作品在集中占有相當數量,也有一些名篇佳句。不過他尤致力于倡導古文,不少文章寫得“簡易醇質,得古作者之體”(沈揆《小畜集跋》),在當時很有特色和影響。如《待漏院記》用正反對比的手法和駢散交錯的文筆,揭示佞臣、庸臣和賢臣待漏時的不同思緒和心態,借以諷諭宰臣應勤政恤民,以國事為重。《唐河店嫗傳》描寫唐河(今河北定縣附近)老嫗推敵兵墜井的故事,歌頌了邊疆人民的機智勇敢。《吊稅人場文》以虎之搏人喻官之稅人,控訴了賦役的苛重擾民。《黃岡新建小竹樓記》以簡潔而富于情韻的文筆,描繪了寓居竹樓所領略到的獨特風光和琴棋雅趣,勾勒了一個有高情曠懷的文吏的儒雅風流。如寫竹樓風光和謫居樂趣一段:

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不可具狀。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虛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公退之暇,披鶴氅衣,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寫來文筆優美、聲情兼勝,十分耐人品味。全文意象清迥,文情搖曳,堪稱是一篇雅素雋潔的抒情散文。

王禹偁秉性剛直,生當宋室初建,懷有依據儒家理想致力國事的使命感,“吾生非不辰,吾志復不卑。致君望堯舜,學業根孔姬”(《吾志》)。可見他頗為自負。然而因循現狀的政局和忌直喜佞的官場,使他多次碰壁,一生三黜。他內心世界雖不免陷入矛盾郁憤之中,卻仍頑強地表示:“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三黜賦》)王禹偁的性格際遇和所熏沐的傳統文化心理,使他繼承了優良的文學傳統。“篇章取李杜,講貫本姬孔。古文閱韓、柳,時策聞晁、董”(《寄題陜府南溪兼簡孫何兄弟》),就是他的自白。在詩歌創作上他發揚了杜甫、白居易關注現實、關懷民瘼的精神,尤其傾心于白體。他兒時就喜讀元(稹)白(居易)集,貶謫中更“多看白公詩”。他不僅學習白氏的新樂府體來干預社會生活,也效法其雜律詩、閑適詩以抒情、遣懷和酬贈。嚴羽《滄浪詩話》說“王黃州學白樂天”,是符合實際的。

《小畜集》并外集共存詩五百八十馀首,另有佚詩不足二十首。其政治詩《對雪》、《感流亡》、《竹》、《對雪示嘉祐》等,真誠地關懷民瘼,尖銳地揭露現實,嚴于針砭自身,與杜甫“憂黎元”、白居易“補時闕”的精神一脈相承。《感流亡》是描寫一個農夫攙扶年邁雙親、提攜三個幼兒去外地逃荒討飯的情景,詩中用白描、對話和戲劇式場面,構成了一幅典型的荒年流民圖。任右拾遺時所寫的《對雪》是一首涵蓋量很豐富的五言長詩。詩中先敘述自己同家人在京都團聚賞雪的安閑自得,繼而借想象宕開思路,描寫河朔民夫和守邊軍卒輾轉窮沙冰雪中的艱難痛苦。苦與樂的鮮明對比,觸發了正直官吏的深切內疚:

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深為蒼生蠹,仍尸諫官位。

謇諤無一言,豈得為直士?褒貶無一詞,豈得為良史?

這種身處安樂,不忘百姓貧苦,勇于引咎自責的心聲,與杜甫“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奉先詠懷》)和白居易“褐裘覆被,坐臥有馀溫;幸免饑凍苦,又無垅畝勤:念彼深可愧,自問是何人”(《村居苦寒》)之類詩作的思想感情一脈相承,它發自一名封建時代官員的肺腑,實在是難能可貴的。

在貶謫期間,王禹偁多有吟詠湖山、描寫謫居生涯的詩章,所謂“平生詩句多山水,謫官誰知是勝游”(《聽泉》),“唯憐文集里,添得謫官詩”(《滁上謫居》),便是他的詩集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白居易集有不少閑適詩、雜律詩,自謂“或誘于一時一物,發于一笑一吟”(《與元九書》)。在這方面,王禹偁也有意師法白居易。對此林逋早有評論:“放達有唐唯白傅,縱橫吾宋是黃州”(《讀王黃門詩集》)。王禹偁的謫居詩,直傾胸臆,明暢如話,意態雍容。如《清明日獨酌》:

一郡官閑唯副使,一年冷節是清明。春來春去何時盡?閑恨閑愁觸處生。漆燕黃鸝夸舌健,柳花榆莢斗身輕。脫衣換得商山酒,笑把《離騷》獨自傾。

詩于平淡中寓有深意,明寫暗喻,耐人思索,在抑郁中尤能自我解脫,和白居易詩風確有相近之處。王禹偁的一些山水詩,也寫得很有情韻。如《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馀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寫村行所見之景,繪聲繪色。“數峰無語立斜陽”一句,尤為奇警。山峰本不能語,故云“無語”;而著一“立”字,將山峰擬人化,陡覺它們含情脈脈,雖不語而精神畢現,從而產生在平淡中見奇特的藝術效果。結句則景中寓情,回挽上句,發揮聯想,韻味無窮。

王禹偁的一些絕句,也頗有特色。如《春居雜興二首》:

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

春云如獸復如禽,日照風吹淺又深。誰道無心便容與,亦同翻覆小人心。

詩格爽暢清俊,寫景中富有寓意,耐人尋味。至于他的一些佳句,如:“甘露鐘聲清醉榻,海門山色滴吟窗”(《寄獻潤州趙舍人》)、“隨船曉月孤輪白,入座晴山數點春”(《再泛吳江》)、“一水漪漣媚,千巖木葉紅”(《西暉亭》)、“蓋圓松影密,鞭亂竹根獰”(《春游南靜川》)等,均形象鮮明,動態可掬。王禹偁的詩歌,在謀篇、遣辭、造句方面,均有較高成就,所以石介評宋初文壇謂“黃州號辭伯”(《贈李常李堂》)、“黃州才專勝”(《贈張績禹功》);黃庭堅則稱“元之如砥柱”(《次韻楊明叔見餞》)。《蔡寬夫詩話》亦云:“國初沿襲五代之馀,士大夫皆宗白樂天詩,故王黃州主盟一時。”從這些評價,可以察知王禹偁在當時文場的重要地位。作為宋初詩文革新運動的先導者,王禹偁不但在理論上有所建樹,而且在創作上也是卓有實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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