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觀園的病根:《紅樓夢》人物的身心困局
- 李遠達
- 2908字
- 2025-07-29 15:35:33
一、“祛病”:《紅樓夢》的新讀法
如何打開《紅樓夢》這部中國人的全民經典,是每一個試圖解讀《紅樓夢》的普通讀者都需要面對的問題。從個人閱讀經驗出發,我希望跟大家分享一種以疾病為視角來解讀《紅樓夢》,進而打開中國人隱喻性思維世界的新讀法。這種讀法我給它起了一個俏皮的名字——祛病讀法。
何謂祛病讀法?“祛病”,我國傳統醫學有強身之謂,意即通過調理使身心無病,達到復原如初的狀態。我借來譬喻聚焦《紅樓夢》疾病敘事的讀法:剖析小說文本所折射的古人醫學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更重要的是挖掘疾病書寫對小說敘事起到了何種作用。我之所以稱之為“新”讀法,正因為它看似尋常,實則具有“換新眼目”的意義。
關于《紅樓夢》與醫藥文化之研究,成果已然十分豐碩,大致涉及考辨與思想文化探索兩路。前者代表作有陳存仁、宋淇的《紅樓夢人物醫事考》[1],嚴忠浩、張界紅的《〈紅樓夢〉醫話》[2],原所賢、暴連英的《紅學拾遺:紅樓夢醫藥考辯》[3]等論著,前輩們都做了非常詳盡的考證與挖掘,可資參考。相較而言,關于《紅樓夢》與醫藥思想文化之探索,成果更多,代表性的有成窮的《從〈紅樓夢〉看中國文化》[4],胡獻國、鄭海青的《紅樓夢與中醫》[5]等著作,以及邵康蔚的《〈紅樓夢〉對醫學的貢獻》[6],周翎、張新軍的《〈紅樓夢〉的中醫人文哲學思想及其淵源》[7],何素平的《〈紅樓夢〉中醫病理現象的詩性與理性》[8],吳超的《從道家哲學視角看〈紅樓夢〉醫學場景》[9],李遠達的《〈紅樓夢〉補藥敘事與明清溫補風俗》[10],楊勇軍的《〈紅樓夢〉中的溫補療法與“人參讖兆”》[11]等論文。他們對《紅樓夢》與傳統醫學思想做了較為深入的挖掘,也留下了充裕的探討空間。
如果留心查考,讀者可能會發現,在現有的一些《紅樓夢》與醫藥研究著作中,通常會逐一解讀《紅樓夢》里的中藥材、食補療法、疾病療法。這類著作在紛繁復雜的論說背后,有一個比較清晰的底層邏輯,即論證曹雪芹有多么熟悉傳統醫學,分析小說的疾病描寫有多么貼合古典醫書的記載,等等。這樣的論證相當于將搖曳多姿的小說文本的豐富可能性歸結于考實的歷史附庸,不少研究因而呈現出知識性較重的色彩。有一些論說的著力點在于揭示小說中使用了哪些醫藥知識,其目的于文學文化史而言,最多不過是證明作為小說家的曹雪芹有多么懂醫學,多么博學多才。其中某些看法自然具有相當的穿透力,但也有部分看法在當今這個知識爆炸的社會,能夠給讀者帶來的閱讀價值是較為有限的,其意義甚至會隨著知識檢索與習得變得更容易而進一步下降。反過來講,如果讀者想了解中國古代醫學知識,又何必要通過藝術化變形了的《紅樓夢》呢?
我的切入點雖是醫學,但關切的核心詞是敘事,而非知識本身。這是我所謂“新讀法”的要義所在。
“詩無達詁”,是我時常在第一節課寫在黑板上或者敲在PPT里的內容。越是偉大的文學文本,其可闡釋的空間應該越具有廣闊性與深邃性。《紅樓夢》顯然是這樣一個“偉大的文本”[12],其內生性的豐富多彩注定了解讀可能存在多重歧義性。從這個角度說,其實也大可不必苛責前人的讀法。
但是,文本的內涵與外延再豐沛,總存在一個闡釋邊界。每一個時代,各不相同的讀者也總能夠形成一個文本闡釋空間的最大公約數。因此,我們認為,僅就《紅樓夢》而言,誤讀、歧解,似乎從文本生成的清代中期就已經萌發。尤其是晚清、近代的評點者們,作為較早一批讀者,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可供批評的素材。
例如,小說第十回提到了一位來為秦可卿看病的儒醫。針對儒醫張友士的名字及他所開藥方,清代評點家太平閑人張新之、護花主人王希廉和近代評點家王伯沆各有一兩處對此做出了評點。關于張友士之名,張新之評點道:“有此一士也,亦作者自托。長弓善攻,用以攻秦氏之[病]。”[13]王伯沆的評點也不遑多讓,扯到了清代名醫葉天士身上:“按張之名,必有用意,豈‘友’葉天士乎?不然,未必有此身分及醫道。細看下文便知。”[14]。細讀下文,也難以讀出葉天士醫案的蹤影。這種根據人名偶然關聯進行映射的表達,是舊式評點思維局限的一種體現。
然而,拒絕過度闡釋,是件難度很大的技術活兒。又如第二十一回,護花主人王希廉總評曰:“天色才明,寶玉即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描出寶玉夜間雖睡在自己房中,卻一心只在黛玉、湘云處,與《西廂》‘梵王宮殿月輪高’一樣筆法。”[15]這段評語將《西廂記》文本與《紅樓夢》相關聯,提升了解讀的豐富性。但王伯沆針對此評道:“胡說”“下流人心思,自己寫出”[16]。細想張生對崔鶯鶯的惦念確乎與寶玉對黛玉、湘云的關懷不同,王伯沆此說有一定道理。然而,轉眼只見本回中寶玉對四兒之名指桑罵槐,“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半日,抿嘴兒笑”,對此王伯沆寫下了如是評語,“上一回晴雯說‘交杯未吃,先上頭了’,又云‘你們那瞞神瞞鬼的’,麝月亦一言不辨,正是暗寫。此處兩人之笑,各各印心。看官若以為因蕙香而笑,便是呆漢[17]。”不知道讀者如何體會,反正我感覺自己就是呆漢,此段沒看出什么深意。襲人和麝月不過因寶玉幼稚的指桑罵槐而發笑,斷不至于想到什么自己的心事上去。所以,晚清近代的評點家往往容易填坑后又踩坑。
其實,《紅樓夢》的上述誤讀、歧解,或者局限于讀者思維觀念,或受制于時代的文化語境,又或者純粹是跑偏了讀成了夢魘。那么,不妨試一試新讀法——以祛病之眼目閱讀小說文本,進而透過疾病的世界,揭示疾病在小說敘事中的價值與意義,找到《紅樓夢》人物、大觀園和整個賈府的病根兒。我們在這部書中試圖為大家揭示的是小說《紅樓夢》中的疾病知識、思想與信仰在何種程度上參與到小說藝術構成之中。換言之,我們的目的是探究小說家如何用傳統社會的醫學知識為我們搭建起一個大觀園日常生活時空的舞臺。形形色色或健康或患病的人物在舞臺上唱念做打、閃展騰挪,無比鮮活而真實。當然,這個真實是理之所必然的藝術真實,而不一定也沒必要是嚴絲合縫的醫藥的歷史真實。更重要的是,《紅樓夢》這部中國古代社會的百科全書讓我們可以形象化地了解古人藝術化與理想化了的疾病世界,從中受到超越于古典醫學的具有積極意義的當下啟迪。
從思想旨趣角度講,一部大書《紅樓夢》,其主旨在為“閨閣昭傳”,要陳說“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必然要寫人之心性氣質,也一定會圍繞人的生老病死而展開情節,敷演故事。我們甚至可以說,生命主題是《紅樓夢》的核心話題,其實也是一切關切人的生存困境、折射生命經驗的經典小說以至于文藝作品的根本關切。因此,我們讀《紅樓夢》,是有理由以疾病為鑰匙,進而打開大觀園厚重而又富于魅力的大門的。
本書立足于闡明小說《紅樓夢》疾病敘事的奧義,尤其是醫學知識、思想與信仰如何參與小說敘事建構歷程。望聞問切,本是傳統醫學的四種基本診斷方法,以疾病為視角探究《紅樓夢》這部經典著作中結構、敘事、人物與醫學之間的關聯,很可能是《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一種較有新意的探索。應該講,《紅樓夢》形成了一套自洽的疾病表述系統,包含疾病、醫療、藥物、養生四重敘事,關涉身心健康雙重場域,指向“生死觀念”這一維度。本書共七章,導言和結語各一章,主體部分從病—醫—藥—養敘事、身心場域、生死觀念三方面分為上中下三編,六個章節逐一從疾病視角打開《紅樓夢》文本,對《紅樓夢》人物的病根做全景式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