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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木制天地

第一章 一級上尉

艦隊里所有人都帶了個水手柜,還都帶著一個屬于自己的沉重故事。也許是一段被拒絕的愛情,或者是不為人知的入獄判決,又或者是有個身懷六甲的妻子在海岸上抹淚,也許是渴望著名利,或恐懼著死亡。艦隊旗艦百夫長號(Centurion)的一級上尉大衛·奇普(David Cheap)也不例外。他是蘇格蘭人,四十出頭,身形魁梧,鼻梁高聳,目光銳利。他正在逃離——逃離與哥哥爭奪遺產的糾紛,逃離債主的追索,躲開債務——他沒法找個合適的姑娘結婚,也是因為債務纏身。在岸上,奇普看起來在劫難逃,無法穿越生命中預料不到的淺灘。然而到了一艘英國戰艦的上層后甲板[1]上,戴著三角帽、拿著望遠鏡巡視廣闊的海洋時,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自信的光芒——有人甚至可能會說,有點倨傲不遜的味道。船上的木制天地給他提供了一個避難所,這是一個受到海軍嚴密規定和海洋法則約束的天地,最重要的是,一個靠冷酷無情的人際關系約束的天地。突然之間,他感覺到了清晰的秩序、清楚的目標。此外,奇普的最新職位盡管會帶來無數危險(從疫病、溺水到敵人的炮火),但還是給他提供了一個他夢寐以求的機會:他終于能獲得豐厚的戰利品,被提升為船長,擁有自己的一艘船,成為大海的主人。

問題在于他無法離開這片該死的陸地。他被困在英吉利海峽岸邊樸次茅斯港口的一個造船廠里(甚至可以說是遭了詛咒),拼了命要把百夫長號裝配好,做好出航的準備,卻又一直徒勞無功。巨大的木制船體有144英尺長,40英尺寬,停在船臺滑道上。木匠、填船縫的、操作索具的和細木工像老鼠一樣在甲板上忙前忙后(老鼠本身也多得是)。這是一曲錘子和鋸子的交響樂。經過造船廠的街道鋪著鵝卵石,街道上擠滿了吱嘎作響的獨輪手推車和馬車,還有搬運工、小販、扒手、水手和妓女來來往往。時不時會有個水手長吹起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口哨,船員從啤酒屋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告別舊愛新歡,匆匆趕回他們正要起航的船只,免得挨上軍官的一頓鞭子。

時當1740年1月,大英帝國正在加緊動員,要跟自己的競爭對手西班牙大干一場。奇普效力的百夫長號的船長喬治·安森(George Anson)被海軍部拔擢為準將,由五艘船組成的分遣艦隊也將在他帶領下出海抗擊西班牙。安森這次升職,也讓奇普的前途出現了一片光明。而這次晉升也著實出人意料。安森的父親只是個默默無聞的鄉紳,安森沒有能力拿出他那個級別的資助,那份油水——或者用更禮貌的說法,那份“影響力”——來上下打點,推動自己像其他很多軍官一樣帶著自己人一起擢升。安森這年42歲,他14歲就進了海軍,已經服役將近30年,還沒領導過任何重大軍事行動,豐厚的戰利品也全都跟他無緣。

他個子很高,臉很長,前額高高突起,身上帶著幾分孤傲。他那雙藍眼睛極為深邃,除了幾個值得信賴的朋友,他很少在外人前開口說話。有個政治家跟他會面后說:“安森跟以前一樣,話很少。”安森跟人通信時甚至更惜墨如金,就仿佛他并不相信文字能傳達自己的見聞和感受。有個親戚寫道:“他不怎么愛讀書,不愛寫東西,也很少口述信件讓別人來寫,這種看似漫不經心的樣子……讓很多人都對他心生反感。”后來還有位外交官打趣道,安森對這個世界實在是不甚了解,可以說他一直是在“環游世界,但從未進入世界”。

盡管如此,奇普還是在安森身上看到了一些東西,這是他成為百夫長號船員后的兩年間慢慢發覺的,海軍部對此也同樣有所認識:安森是個令人敬畏的海員。安森對這個木制天地極為精通,同樣重要的是,他的自我控制能力也極好——就算受到脅迫,他也能保持冷靜、鎮定。他的親戚指出:“對于誠信和榮譽,他有著崇高的信念,而且踐行起來從無偏差。”除了奇普,他也吸引了一群才華橫溢的下級軍官和門徒,這些人聚集在他麾下,紛紛想要得到他的青睞。其中一人后來告訴安森,他對安森的感念比對自己的父親還要多,并且“為了得到您的好感”愿意做任何事情。如果安森成功履新,當上分遣艦隊指揮官,他就能按自己的心意任命船長。而奇普,剛開始在他手下只是一名二級上尉,現在已經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跟安森一樣,奇普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度過,這種痛苦的生活他剛開始時很希望逃離。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曾經指出:“一個人但凡足智多謀到能把自己弄進監獄,都不會當水手,因為待在船上就等于待在監獄里,還多了個葬身魚腹的機會。”奇普的父親生前在蘇格蘭法伊夫(Fife)有一大筆家產,還擁有眾多頭銜,其中之一是“羅西第二勛爵”,頗能讓人聯想到一些貴族氣質,盡管實際上名不副實。他的座右銘是“Ditat virtus”,意為“道德高尚”,就刻在他們家族的徽章上。他的第一任妻子給他生了七個孩子,第一任妻子去世后,第二任妻子又給他生了六個,其中就有大衛。

1705年,也就是大衛年滿八歲那年,父親出門去取羊奶,結果摔死了。按照慣例,家里最年長的男性繼承人——大衛同父異母的哥哥詹姆斯(James)繼承了大部分遺產。在大衛生活的這個世界里,長子與幼子之間、有產者與無產者之間有云泥之別,他也因此遭受他無法控制的力量的猛烈打擊。詹姆斯現在成了“羅西第三勛爵”,托付給他的這些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的生活費,他經常忘記付(有些血緣明顯比別的血緣更親),這讓大衛遭受的劇變更顯得雪上加霜。為了找份工作,大衛給商人當起了學徒,但他欠的錢還是越來越多。因此到了1714年,也就是他年滿17歲那年,他跑去海上,這個決定顯然大受家里人歡迎——他的監護人在給他哥哥的信里寫道:“他離開得越早,越是對你我都好。”

在經歷了這些挫折之后,奇普似乎被那些痛苦的想法消耗得更厲害了,他更加堅定決心,要改變他所謂的“不幸的命運”。獨自一人身在海上,遠離他熟悉的那個世界,也許就能在跟自然環境的斗爭中證明自己——勇敢面對臺風,擊敗敵艦,救同伴于苦難。

然而,盡管奇普確實追捕過幾個海盜——包括只有一只手的愛爾蘭人亨利·約翰遜(Henry Johnson),他開槍的時候會把槍管架在自己的殘肢上——但這些早期的遠航最后大都風平浪靜。他曾經接受派遣前去巡視西印度群島(West Indies),這一般被視為海軍里最糟糕的任務,因為那里的疾病讓人恐懼萬分,包括黃熱病、血痢疾、登革熱、霍亂。

但奇普堅持下來了。這難道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嗎?而且他還贏得了安森的信任,一路晉升為一級上尉。他們倆都對輕率的玩笑(奇普視之為“浮夸的舉止”)嗤之以鼻,這個共同點無疑也起到了作用。蘇格蘭有位牧師后來跟奇普成了密友,他指出安森提拔奇普是因為他是“一個有理智、有見識的人”。曾經孤苦伶仃、債臺高筑的奇普,如今距離他夢寐以求的船長職位只有一步之遙。而隨著英國與西班牙開戰,他也即將第一次投入真槍實彈的戰斗。

* * *

這場沖突是歐洲列強為了帝國擴張而不擇手段地謀取利益的結果。這些國家競相征服、控制地球上越來越大片的土地,這樣就能開發、壟斷別國寶貴的自然資源和貿易市場。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征服了無數土著居民,使之遭受滅頂之災,同時又為他們冷酷無情的自身利益——包括對日益擴大的大西洋奴隸貿易的依賴——加以辯護,聲稱他們是在以某種方式把“文明”傳播到地球上那些蒙昧無知的地域。西班牙長期以來一直在拉丁美洲稱王稱霸,但現在,已經在美洲東海岸擁有一些殖民地的大不列顛也正如日中天,決心打破其敵手一家獨大的局面。

時當1738年,一艘英國商船的船長羅伯特·詹金斯(Robert Jenkins)被議會傳喚,據說他在那里聲稱,曾有個西班牙軍官在加勒比海襲擊了他的雙桅船,指控他從西班牙殖民地偷運蔗糖,還削掉了他的左耳。據說詹金斯當場展示了他腌在一個罐子里的左耳,并發誓“我的事業是為了我的祖國”。這起事件進一步點燃了議會和檄文執筆者的激情,鼓噪人們高呼一定要見血,要以耳還耳,并奪取大量戰利品。這場沖突由此得名“詹金斯耳朵之戰”(War of Jenkins’Ear)。

英國政府很快制訂了一項計劃,準備對西班牙殖民財富的核心所在地卡塔赫納(Cartagena)發起攻擊。這是位于加勒比海地區的一座南美洲城市,從秘魯礦山開采的白銀,大都通過武裝船隊從這里運往西班牙。英國的攻擊——包括由海軍上將愛德華·弗農(Edward Vernon)率領的一支由186艘艦艇組成的龐大艦隊——將成為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水陸兩棲襲擊。但也還有另外一項規模小得多的行動,就是分配給安森準將的行動。

安森麾下有五艘軍艦、一艘用于偵察的單桅帆船以及大約兩千人馬。他們將橫渡大西洋,繞過合恩角,“奪取、擊沉、燒毀或以其他方式摧毀”敵艦,削弱西班牙從南美洲的太平洋海岸一直到菲律賓的控制權。在制訂這項計劃時,英國政府并不想給人留下自己只不過是在支持海盜行徑的印象。然而這個計劃的核心,所要求的正是徹頭徹尾的海盜行徑:奪取一艘滿載純銀和數十萬銀幣的西班牙大帆船。西班牙每年兩次派這樣一艘大帆船(并非總是同一艘船)從墨西哥前往菲律賓購買絲綢、香料和其他亞洲商品,然后再把這些商品銷往歐洲和美洲。這些交易為西班牙的全球貿易帝國提供了至關重要的連接。

奇普和其他受命執行這項任務的人很少與聞當權者的議程,但他們都被一個誘人的前景所吸引:從獵獲的財寶中分一杯羹。百夫長號上22歲的牧師理查德·沃爾特(Richard Walter)后來為這次航行編寫了一份記錄,在他筆下,這艘大帆船是“在全球所有地方能遇到的最令人垂涎三尺的戰利品”。

如果安森及其麾下獲勝——用海軍部的話來說是“如果上帝愿意保佑我們的武力”——他們會繼續環球航行,再一路回到英國。海軍部給了安森一套密碼用于書信往來,還有一名官員警告他說,這項任務必須以“最秘密、最迅疾的方式”執行。要不然,安森的分遣艦隊就可能會被唐何塞·皮薩羅(Don José Pizarro)率領的一支西班牙大型艦隊截住并摧毀。

* * *

奇普即將迎來的是他時間最長的一次遠征——他可能會離開三年之久——也是最危險的一次。但他把自己看成是在海上尋找“所有海洋最偉大獎賞”的游俠。而且在這趟征途中,他還有可能當上船長。

但奇普也在擔心,如果艦隊不盡快出發,整個隊伍就可能會被一股比西班牙無敵艦隊更危險的力量消滅,那就是合恩角附近波濤洶涌的大海。那里常年狂風呼嘯,海浪能涌起近百英尺高,還有冰山悄悄躲在低洼的地方,曾成功穿過這條通道的英國水手屈指可數。海員們認為,最有機會挺過那個地方的時候是南半球的夏天,也就是12月到來年2月。沃爾特牧師援引了這條“基本原理”,解釋說冬天那里不但海浪更加洶涌,天氣滴水成冰,而且能用來辨認海岸線的白天時間也更短,此外,還沒有人為那里的海岸線繪制過地圖。沃爾特認為,所有這些原因加起來,讓在這個未知海域航行成了“最叫人灰心喪氣、最可怕”的事情。

但自從1739年10月宣戰以來,百夫長號和這支分遣艦隊的其他戰艦——包括格洛斯特號(Gloucester)、珍珠號(Pearl)和塞弗恩號(Severn)——都一直困在英國,等著修理完畢、裝備起來進行下一次航程。奇普只能眼睜睜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什么也做不了。1740年1月到了又過去了。接著是2月、3月。跟西班牙宣戰都快半年了,然而艦隊還沒準備好揚帆出航。

這本來應該是一支氣勢雄偉的隊伍。戰艦是人類到現在造出來的最復雜的結構之一:漂浮的木制城堡,在風帆的驅動下遠涉重洋。戰艦既是殺人的工具,也是數百名水手像一家人一樣共同生活的家園,這反映了戰艦制造者的雙重本性。在一場漂在海上、生死攸關的浮動棋局中,這些棋子被部署到全球各地,只為了實現沃爾特·羅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的設想:“誰控制了海洋,誰就控制了全球貿易;誰控制了全球貿易,誰就控制了世界財富。”

奇普知道百夫長號有多出色。這條船既靈便又牢固,重約1000噸,跟安森艦隊的其他戰艦一樣,有三根高聳入云的桅桿,上面交錯著多根帆桁——船帆就是掛在這些木桿上的。百夫長號能同時張開18張帆。船體涂了清漆,閃閃發亮,而船尾周圍用金色浮雕繪出了希臘神話中的多個人物,其中就有海神波塞冬。船頭端坐著一尊16英尺的木獅子,漆成了亮紅色。為了增加在火炮轟擊中幸存下來的機會,船體用了雙層木板,有些地方的厚度甚至超過一英尺。船上有好幾層甲板,一層層疊在一起,其中兩層在兩側都裝有火炮,陰森森的黑色炮管從方形炮門伸出去,對著外面虎視眈眈。奧古斯塔斯·凱佩爾(Augustus Keppel),一個15歲的見習官,也是安森的門徒之一,夸口說其他戰艦在強大的百夫長號面前“毫無勝算”。

然而就算是在和平年代,建造、維修和裝備這樣的船只也是一項艱巨的任務,而在戰爭時期,這種工作只能是一片混亂。皇家造船廠是世界上最大的制造基地之一,里面擠滿了各色船只——漏水的船、造到一半的船、需要裝載和卸貨的船。安森艦隊的這些船都停在所謂的“朽爛道”[2]上。以風帆為推動力,裝載了致命火炮的戰艦盡管十分先進,但仍然主要由簡單、容易腐爛的材料建成:麻繩、帆布,用料最多的則是木材。建造一艘大型戰船可能會用到多達4000根木材,令上百英畝[3]的森林夷為平地。

大部分木材都是堅硬的橡木,但在風暴和大海等自然因素的摧殘下仍然很容易朽壞。有一種略呈紅色的船蛆(teredo navalis),也叫鑿船蟲,能長到一英尺以上,會吃透船體。(在第四次前往西印度群島的航行中,哥倫布就因為這玩意損失了兩條船。)白蟻也會鉆透甲板、桅桿和艙門,而紅毛竊蠹也不遑多讓。還有一種真菌會進一步吞噬船體的木制核心。1684年,海軍部大臣助理塞繆爾·佩皮斯(Samuel Pepys)無比驚訝地發現,很多還在建造中的新船就已經朽壞得相當厲害了,“停在船塢上都有沉沒的危險”。

有位頂尖的造船師估計,普通戰艦的平均壽命只有14年。并且想要維持那么長的時間,一艘船必須在每次遠洋航行后都大修一遍,幾乎等于重造,要換上新的桅桿、包板和索具,不然就可能釀成大禍。1782年,長達180英尺的皇家喬治號(Royal George)——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戰艦——在樸次茅斯附近下錨,所有船員都在船上,海水灌進船身,最后沉沒了。沉沒原因尚有爭議,但有項調查將這起事故歸咎于“木材大面積腐爛”。估計有900人溺水身亡。

* * *

奇普了解到,在檢查百夫長號時發現了諸多在海上很常見的損壞。有個造船師報告說,船身的木制包板“被蟲蛀得太厲害了”,必須拆下來換上新的。船頭那邊的前桅上爛了個1英尺深的洞,而安森也在日志中寫道,船帆“好多都被老鼠吃掉了”。分遣艦隊的另外四條戰艦也都有類似問題。另外,每條船還都必須裝上好幾噸重的給養,包括長40英里左右的繩索,1.5萬平方英尺以上的帆布,還有相當于一個農場的牲畜——雞、豬、羊和牛。(把這些動物趕上船不啻趕鴨上架——有個英國船長就抱怨道,肉牛“不喜歡水”。)

奇普一再懇求海軍部盡快完成百夫長號的準備工作。然而在戰爭期間,大家對這樣的事情都已經司空見慣:盡管整個國家上下都在嗷嗷叫著要打仗,卻沒有多少人愿意付出足夠大的代價。海軍系統也已經被逼到了極限。奇普這人容易激動,情緒就像風一樣變化無常,然而現在他這樣被困在陸地上,只能靠一支筆去推動事情進展!他懇求造船廠官員更換百夫長號已經損壞的桅桿,但他們堅持認為把爛的那個洞填上就好了。奇普呈文海軍部,強烈譴責他們“如此怪異的理論”,官員們最后還是讓步了,但是又浪費了好多時間。

* * *

而艦隊里的那個倒霉蛋韋杰號在哪兒?跟其他戰艦不一樣,韋杰號并不是為打仗而建造的,它本來是商船——就是一艘所謂的“東印度人”(East Indiaman),有這樣的名字,是因為這類商船都在東印度地區做生意。韋杰號是為了運載大量貨物而設計,船身大腹便便,有些笨重,長123英尺,造型丑陋。戰爭開始后,海軍需要更多船只,便從東印度公司手上花將近4000英鎊買下了這艘船。從那時起,韋杰號就被隔離在樸次茅斯東北方向80英里的德特福德(Deptford),這是泰晤士河上的一家皇家造船廠。韋杰號在那里經歷著一場蛻變:船艙被四分五裂,外墻上鑿了好些洞,還拆除了一個樓梯間。

韋杰號的船長丹迪·基德(Dandy Kidd)檢查了正在進行的工作。丹迪船長56歲,據說是臭名昭著的海盜威廉·基德(William Kidd)的后人,是個經驗豐富的海員,也是個迷信的人——在風和海浪中,他看到了潛藏的不祥之兆。直到最近他才得到奇普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成為船長,掌管一條自己的船。至少在奇普看來,基德的晉升是實至名歸,不像格洛斯特號船長理查德·諾里斯(Richard Norris)。諾里斯能當上船長,是因為他父親約翰·諾里斯爵士(Sir John Norris)是著名海軍上將。約翰爵士幫他兒子在這支分遣艦隊謀了個職位,還指出“對于那些幸存下來的人,既會有行動,也會有好運”。格洛斯特號也是艦隊中唯一一艘很快就修好的船,這讓另一位船長不得不抱怨:“我跟碼頭上蹲了三個星期,連一根釘子都沒見到,因為必須先給約翰·諾里斯爵士的兒子服務。”

基德船長也有自己的故事。他在一所寄宿學校留下了一個五歲的兒子,名字也叫丹迪,是個沒媽的孩子。如果他父親沒能在遠航中活著回來,他會怎么樣?基德船長已經對那些惡兆感到害怕了。他在航海日志中寫道,他這艘新船簡直要“翻倒”,還警告海軍部說,這艘船可能是個“怪東西”——傾斜得異乎尋常的船。為了給船體弄些壓艙物,好讓船不至于傾覆,黑暗、潮濕、洞穴一般的貨艙里被塞進了四百多噸生鐵和礫石。

工人們在埋頭苦干中度過了英國有記錄以來最寒冷的一個冬天。就在韋杰號準備起航時,又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令奇普萬分沮喪:泰晤士河結冰了,整個河面都結成了堅硬、厚實、閃閃發光的冰層。德特福德的一名官員告知海軍部,韋杰號只能留在造船廠,直到泰晤士河解凍。又是兩個月過去,韋杰號才終于得到自由。

5月,這艘往日的“東印度人”終于以戰艦的面貌從德特福德造船廠現身了。海軍以艦炮數量來給戰艦定級,這艘船有28門炮,屬于六等——最低的等級。其命名是為了紀念查爾斯·韋杰爵士(Sir Charles Wager),74歲的第一海軍大臣。這艘船的名字看起來恰如其分:“韋杰”(Wager)本身是“賭注”的意思,而這些遠涉重洋的人不正是在拿生命做賭注嗎?

韋杰號沿著泰晤士河航行,在這條貿易縱貫線上隨波逐流,一路上遇到了滿載著來自加勒比海的蔗糖和朗姆酒的“西印度人”,遇到了載有來自亞洲絲綢和香料的“東印度人”,還遇到了從北極回來的“鯨脂獵人”,他們帶回來的鯨脂可以做成提燈和肥皂。在這條交通要道上航行的韋杰號,龍骨在一處淺灘上擱淺了。想象一下,一艘大船在泰晤士河里失事!不過韋杰號很快就脫身了,到了7月,這艘船終于來到樸次茅斯港外,奇普也在這里看到了它。海員們會盯著來來往往的船只沒完沒了地看,絲毫不留情面地指出這條船曲線優美,那條船難看至極之類。韋杰號盡管已經擁有了戰艦的傲人外觀,也還是無法把以前的樣子完全掩蓋起來,因此基德船長懇請海軍部,盡管已經拖了這么久,希望還是能給這艘船新涂一層清漆和油漆,讓它能像別的船一樣閃閃發光。

到七月中旬,從戰爭開始以來已經過去了九個月,而這九個月都沒有見血。如果艦隊立即出發,奇普有信心在南半球的夏天結束以前趕到合恩角。但這艘戰艦仍然缺少一個最重要的元素,那就是人。

* * *

因為航程漫長,而且計劃進行水陸兩棲打擊,所以安森分遣艦隊中的每艘戰艦都需要搭載比設計數量更多的海員和海軍陸戰隊員。百夫長號通常搭載400人,這次準備帶上500人左右出航,而韋杰號會帶上250人左右,是其通常搭載人數的兩倍。

奇普一直在等待船員到來。但海軍已經用光了志愿兵,英國又沒有征兵制度。英國首相羅伯特·沃波爾(Robert Walpole)警告說,由于船員短缺,海軍有三分之一的艦艇都沒法用起來。在一次會議上,他大喊道:“啊!海員,海員,海員!”

就在奇普和其他軍官一起使盡渾身解數到處為艦隊招兵買馬時,傳來了一個更讓人坐立不安的消息:已經招募上來的人正在病倒。他們的頭一跳一跳地疼,四肢極為酸痛,就好像被人狠狠揍過一頓。有些人的情況極為嚴重,還伴有腹瀉、嘔吐、血管爆裂、高燒41℃等癥狀。(還出現了譫妄——用一本醫學專著里的話說就是,“在空氣中抓想象出來的物體”。)

有些人甚至還沒出海就已經長眠不起。奇普估計,僅百夫長號就有至少200人生病,病死的超過25人。他帶了自己的小侄子亨利上船,算是自己這次遠征的徒弟——要是他在路上死了怎么辦?就連意志那么堅強的奇普,也在遭受他所謂的“健康狀況極為不良”的局面。

這是一種叫作“船舶熱”的破壞力極強的傳染病,現在我們稱之為斑疹傷寒(typhus)。那時候沒有人知道這種疾病是因為細菌感染,由虱子等害蟲傳播。新招募來的水手在遍地污穢的船上臟兮兮地擠成一團,這些人也就成了致命的傳播媒介,甚至比槍林彈雨更要人命。

安森吩咐奇普把病號迅速送往樸次茅斯附近的戈斯波特(Gosport)一家臨時醫院,寄希望于他們能及時康復,趕得上出發。艦隊仍然急需人手。但隨著醫院人滿為患,大部分病人不得不安置到周圍的小酒館里,那些地方的酒比藥多,有時候一張小床就不得不擠下三個病人。有位海軍上將說:“在這么悲慘的條件下,他們死得很快。”

* * *

為艦隊配備人員的和平招募方法失敗了,當局采用了海軍部一位大臣助理所說的“更暴力”的政策,派出武裝團伙強迫以航海為業的人到艦上服役——實際上就是綁架他們。這些團伙在城里鎮上到處游蕩,任何暴露出水手特征的人都會被他們抓起來。這些特征包括常見的格子襯衫、寬膝褲和圓帽,還有手指上沾著柏油,因為船上幾乎所有東西都會涂上柏油,好更防水,也更耐用。(海員還有個諢名就叫“柏油”。)地方政府也得到命令,要求他們“逮捕所有掉隊的海員、船工、漁民、駁船船工和船戶”。

有個海員后來講起,自己正在倫敦街頭散步,有個陌生人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哪條船上的?”他否認自己是水手,但沾了柏油的手指出賣了他。陌生人吹響口哨,馬上出現了一小伙人。這個海員寫道:“我落到六到八個惡棍手里,我很快發現他們是個‘抓丁團’。他們拖著我,匆匆穿過好幾條街,路人狠狠地咒罵著他們,也對我表露出同情。”

抓丁團也會坐船出海,在海平線上搜尋即將到來的商船,那是最肥美的狩獵場。被他們抓住的人往往都是經歷了漫長的航程,好些年沒有見到家人了。考慮到被抓后的長途航海作戰中會面臨的風險,他們可能會再也見不到家人。

奇普跟百夫長號上一個名叫約翰·坎貝爾(John Campbell)的年輕見習官成了好朋友,他就是被抓丁團從一艘商船上抓來的。抓丁團強行登上他們那艘船,要把一個涕泗橫流的老漢拖走,坎貝爾看到后挺身而起,跟他們說用自己把老人換下來。抓丁團的頭兒說:“比起一個哭哭啼啼的老東西,我當然更愿意要一個精神小伙了。”

據說坎貝爾的英勇行為給安森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任命他為見習官。然而大多數水手都會用盡所有招數來躲開“搶身體的賊”,以免被抓——他們躲在狹小的貨艙里,在花名冊上把自己列為已亡故,在抵達重要港口前離開商船。報紙上曾報道,1755年,抓丁團包圍了倫敦的一座教堂,要抓走躲在里面的一個海員,結果這人用“一位老貴婦的長斗篷、頭巾和帽子”把自己喬裝打扮了一番,成功脫逃。

被抓的水手會被轉移到小船上,關在貨艙里。這些船被稱作轉運船,就是浮在水上的監獄,活板門裝了鐵柵欄,還有海軍陸戰隊員拿著火槍和刺刀守著。有個海員回憶道:“在這個地方我們度過了一個白天,又度過了接下來的夜晚,我們擠作一團,因為沒有空間讓我們分開坐下,站也站不起來。我們的處境真的是好可憐,不少人暈船,有些人干嘔,還有些人抽著煙,很多人都受不了那股惡臭,因為沒有新鮮空氣而暈了過去。”

家人在得知自己的親人——兒子、兄弟、丈夫,或是父親——被抓后,往往會匆匆趕往轉運船即將出發的地方,希望能跟親人再見上一面。塞繆爾·佩皮斯在日記中描述了倫敦塔附近一個碼頭上的情景,被抓丁團抓走的水手的妻子們聚在那兒:“我這輩子還從來沒見過有人這么自然地表達自己的激情:在這里,我看到有些女人在哀嘆自己的命運,沖向每一群被帶來的人挨個兒檢查,看看里面有沒有她們的丈夫,向每一艘離港的船只揮淚,想著自己的丈夫也許就在上面,還會一直看著那船漸漸遠去,直到在月光下再也看不見為止。聽著這些人的聲音,我心里非常難過。”

* * *

安森的分遣艦隊接收了好幾十個被抓丁團抓來的人。奇普為百夫長號至少接收了65人。無論對于抓壯丁的事情有多反感,他還是非常需要他能找來的每一名水手。然而,那些并非自愿的新兵一有機會就會逃跑,心存疑慮的志愿兵也同樣如此。僅僅一天之內,塞弗恩號上就少了30個人。那些被送往戈斯波特的病號中,也有無數人利用防守松懈的空子伺機逃跑了——用一位海軍上將的話來說就是,“但凡爬得動的都跑了”。一共有二百四十多人逃離艦隊,包括格洛斯特號的牧師。基德船長派了個抓丁團出去給韋杰號抓壯丁的時候,抓丁的人里面都有6個自己逃跑了。

安森下令分遣艦隊在樸次茅斯港外足夠遠的地方下錨停船,從這里靠游泳上岸逃出生天是不可能的——很多人都會那么做。安森此舉讓一名困在船上的海員給妻子寫信道:“我就算有100個金幣,為了能逃到岸上我也愿意全都獻出去。每天晚上,我都只能躺在甲板上……我完全沒有機會回到你身邊……你盡心盡力照顧好孩子們,在我回來以前,上帝會好好保佑你和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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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普認為,優秀的水手必須具備“正義感、勇氣……堅定”,然而新招來并留下來的這些人的素質讓他大感憎惡。當地政府知道抓壯丁很不受歡迎,而借機把他們避之不及的人推銷出去也是很常見的做法。但這些招募來的人相當糟糕,志愿前來的人也好不到哪兒去。有位海軍上將就曾這么形容一群新人:“染了梅毒,渾身發癢,跛著腿,甲狀腺腫大,還有各種各樣的其他病癥,來自倫敦的各家醫院,在船上能起到的作用只能是滋生更多感染;剩下那些人,大都是小偷、入室搶劫的人、新門(監獄)的鳥人,全是倫敦的污穢。”最后他總結道,“在以前所有戰爭中,有他們一半糟糕的人我都沒見過,總之,這群人糟糕到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描述了。”

為了至少部分地解決人員短缺的問題,政府往安森的艦隊派了143名海軍陸戰隊員,那時候這是陸軍的一個兵種,配備有自己的軍官。按照約定,海軍陸戰隊要幫助艦隊在陸地上發起攻擊,在海上也要加以協助。然而這些新兵蛋子也全都毫無經驗,從來沒坐過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開槍。海軍部承認,這些人“毫無用處”。無奈之下,海軍只能采取極端措施,從位于切爾西(Chelsea)的皇家醫院要了500名“老弱病殘”的士兵給安森的艦隊。這家醫院建于17世紀,里面住的都是領取養老金的退伍軍人,很多都已經七老八十了,患有風濕病、耳背、部分失明,時不時會遭受抽搐的折磨,或是失去了某部分肢體。想想他們的年紀和體格,這些士兵肯定不適合服現役。沃爾特牧師說,他們是“能找到的最老朽、最可憐的東西”。

在前往樸次茅斯的路上,這些老弱病殘將近一半都溜走了,其中一個還是靠著木腿蹦跶走的。沃爾特牧師寫道:“只要是有手有腳,還有力氣走出樸次茅斯的人,全都開了小差。”安森懇求海軍部把他的牧師所說的“這支年老多病的小分隊”換掉。然而,新兵怎么也招不上來,安森開革了一些傷殘得最厲害的人,但他的上司還是命令這些人回到船上。

奇普看著這些老弱病殘到來,當中很多人都實在是太虛弱了,只能用擔架抬上船。他們臉上驚恐的神情暴露了所有人私下里都非常清楚的實情:他們這趟出海是有去無回了。沃爾特牧師也承認:“他們全都可能會因為長久纏身的病痛而毫無意義地死去;而且是在他們把青春的活力和力量都奉獻給國家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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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擱了將近一年之后,1740年8月23日,戰斗前的戰斗終于結束了,百夫長號的一名軍官在自己的日記里寫道:“一切準備就緒,可以出海航行了。”安森命令奇普鳴炮。這是宣布分遣艦隊起錨的信號,在火炮聲中,整支隊伍都被喚醒了——共有五艘戰艦,一條84英尺長的偵察用單桅帆船尋蹤號(Trail),還有兩條會陪著艦隊走一段路的小型貨船安娜號(Anna)和工業號(Industry)。軍官們從各自的艙室里走出來,水手長吹起口哨,高喊著:“所有人!所有人!”船員們火速吹滅蠟燭,綁緊吊床,松開風帆。奇普周圍的一切——安森的耳目——似乎全都在移動,隨后船也一艘艘移動起來。再見了追債的人,再見了可惡的官僚,再見了無盡的挫折。再見了,所有這一切。

艦隊沿著英吉利海峽駛向大西洋,周圍都是別的離港船只,大家擠在一起,爭奪著風力和空間。有幾艘船撞在一起,把船上未曾經驗海面生活的旱鴨子嚇得夠嗆。這時,像眾神一樣反復無常的風,突然在他們面前改變了風向。安森的艦隊無法承受這么近距離的風力突變,不得不回到出發的地方。他們又試著出發了兩回,但都同樣只能退回來。9月5日,倫敦《每日郵報》(Daily Post)報道稱,艦隊仍在“等待有利風向”。經歷了那么多考驗和磨難——奇普的考驗和磨難——他們似乎注定了只能留在這個地方。

不過,9月18日,當太陽正落下時,海員們感覺到了一絲帶來好消息的微風。就連一些持抗拒態度的新兵也松了口氣,因為終于可以上路了。至少現在他們手里有了任務,可以分分心,也可以把眼光放到那艘西班牙大帆船上,致力于那惡毒的誘惑了。韋杰號上的一名海員在日記里寫道:“人們滿心都是一夜暴富的希望,還希望過不了幾年就能帶著敵人的財富回到老英格蘭。”

奇普在上層后甲板區找了個居高臨下的位置——船尾一個架高的平臺,用作軍官的駕駛臺,舵和羅盤就裝在上面。他深吸一口帶著咸味的空氣,聆聽著周圍美妙的交響樂:船體輕輕搖晃,升降索噼啪作響,海浪拍打著船頭。艦隊排成優雅的隊形滑過水面,打頭陣的百夫長號,張開的風帆就像翅膀一樣。

過了一會兒,安森下令把一面紅色的三角旗掛到百夫長號的主桅上,標識出他艦隊指揮官的身份。其他每條船都鳴炮13響致敬——有如雷鳴一般,一縷青煙在空中消散。船隊開進英吉利海峽,新生一般出現在這個世界面前。奇普始終保持著警覺,看著海岸線不斷后退,直到自己終于被深藍色的大海完全包圍。


[1] 上層后甲板區(quarterdeck)主要供軍官使用。

[2] 原文為Rotten Row,更常用于倫敦海德公園以前經常有上流社會人士用來練習騎馬的一條林蔭道,故通常譯為“騎馬道”。但rotten本為“朽爛”之意,此處當指木頭朽壞的船只等待維修所排的隊,故譯為“朽爛道”。

[3] 1英畝約為4047平方米,100英畝約為0.4平方千米,或600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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