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行政樓的電子屏在晨霧中泛著冷光，新換的標語“智慧醫療，AI賦能”被雨水打濕了邊角，洇開的墨痕讓“賦能”二字顯得有些模糊。林薇踩著積水走過時，正撞見張莉舉著平板電腦和院長助理合影，平板屏幕上跳動的藍色數據流里，某科技公司的 LOGO格外刺眼——那是張莉丈夫就職的企業，上個月剛和醫院簽訂了 AI系統采購合同。

“林主任來得巧，”張莉轉過身，白大褂領口別著的胸針（據說是 AI公司送的紀念品）在霧中閃了閃，“院里剛發的紅頭文件，從今天起所有消化科病例必須經‘智醫通’系統分析，診斷報告得附系統匹配度評分。”她把文件遞過來，指甲在“匹配度低于 80%需提交科室討論”這條下劃線劃了兩遍，“王助理說，這是為了響應衛健委的‘智慧醫療三年計劃’。”

林薇展開文件，系統瞬間在頁邊彈出半透明注釋：“‘智醫通’V3.0版本訓練數據含 32萬例消化科病例，但其中飲食相關病例僅 9172例（占比 2.86%），熱帶病病例不足 0.1%。”她的指尖停在“系統診斷結果為首要參考依據”這句話上，抬頭問：“如果系統漏診怎么辦？比如……依賴標準化數據忽略個體化特征的情況。”

“林主任這是經驗主義在作祟啊。”院長助理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電子屏的藍光，“上周陳浩那個病例，‘智醫通’的回溯分析顯示，只要補充三次糞便菌群檢測就能確診，哪用得著家訪？”他話里的暗示像針一樣扎人——上周的科會紀要里，張莉特意把陳浩的診療過程寫成“過度依賴主觀經驗，未遵循 AI推薦路徑”。

林薇攥緊文件的邊角，紙張被捏出褶皺。她清楚記得“智醫通”的試用報告：陳浩的病例被系統判定為“功能性腹痛（匹配度 91%）”，推薦方案是“完善膠囊內鏡+心理干預”，完全沒提及亞硝酸鹽的可能性。若不是父親的系統在視野里彈出“飲食源性損傷”的紅色預警，此刻陳浩恐怕還在忍受無意義的檢查。

晨會的氣氛比往常更壓抑。張莉站在大屏幕前演示“智醫通”操作，指尖劃過虛擬鍵盤時，系統界面立刻跳出三維人體模型，腸管被染成漸變的藍色，隨著鼠標點擊層層剖開。“輸入‘腹痛、腹瀉、體重下降’，”她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輕快，“看，0.3秒就出結果了——克羅恩病 68%，潰瘍性結腸炎 23%，腸結核 9%。”

模型上的回腸末端突然閃爍紅光，標注著“典型潰瘍位置”。張莉點擊紅光區域，自動生成的檢查方案瀑布般落下：“全消化道造影（需空腹 8小時）、膠囊內鏡（避開月經期）、血沉+ CRP檢測（晨起采血）……連檢查順序和注意事項都標好了，比人腦可靠百倍。”

林薇的目光落在方案最末行的“患者教育”欄，那里只有干巴巴的“低脂飲食”四個字。她忍不住開口：“如果患者有東南亞旅居史呢？‘智醫通’會把阿米巴痢疾納入鑒別診斷嗎？”

張莉的手指頓在鍵盤上，屏幕里的腸管模型突然卡頓了一下。“林主任是不是對新技術有偏見？”她調出系統后臺的病例庫統計，柱狀圖在屏幕上排得整整齊齊，“這里整合了全球 3000家醫院的病例數據，光克羅恩病就有 17萬例，難道還比不上您那點‘老經驗’？”她特意加重“老經驗”三個字，像在提醒眾人林薇已經 35歲，是科室里最年長的女醫師。

坐在后排的規培生們竊竊私語。李明偷偷在筆記本上畫了個流淚的表情——上周他跟著林薇家訪王大爺時，親眼看見“智醫通”把老人的不全性梗阻判定為“便秘”，推薦用刺激性瀉藥，被林薇及時攔住了。

散會后，李明抱著病歷夾沖進診室，額頭上還沾著打印機的墨粉：“林老師，3床的導游！‘智醫通’定了克羅恩病，但他的腸鏡報告……”他把片子按在閱片燈上，回腸末端的潰瘍像被蟲蛀過的樹葉，邊緣隆起處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我總覺得這潰瘍形狀怪怪的，不像教科書上的克羅恩病。”

林薇的指尖剛觸到片子邊緣，父親的系統就在視野左側彈出半透明窗口：“形態學分析：潰瘍呈‘燒瓶狀’（邊緣陡峭、中央凹陷），與克羅恩病的縱行潰瘍差異顯著（匹配度＜12%）。關鍵信息缺失：患者職業為國際導游，近半年有 8次東南亞帶隊史，需優先排查阿米巴痢疾。”

“他去過東南亞？”林薇抬頭時，正好看見張莉倚在門框上，手里把玩著“智醫通”的操作令牌（據說是權限最高的金色款）。

“病歷上沒寫，AI也沒問。”李明撓著頭，“系統只讓填‘過敏史’‘手術史’，沒提旅居史啊。”

“沒必要問。”張莉走進來，令牌在指間轉得飛快，“‘智醫通’的鑒別診斷里根本沒阿米巴痢疾，那是熱帶病，咱們內陸醫院一年遇不到兩例。林主任不會又想搞‘特殊化’，用些旁門左道搶功勞吧？”

林薇的聽診器還掛在脖子上，金屬頭冰涼地貼著鎖骨。“克羅恩病用生物制劑，阿米巴痢疾用甲硝唑，”她盯著張莉的眼睛，一字一頓，“這兩種藥的作用機制完全相反——用英夫利昔單抗治療阿米巴感染，會像給寄生蟲‘施肥’，導致病原體全身擴散。張醫生，這個后果你承擔得起嗎？”

張莉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令牌“啪”地掉在地上。“你這是抬杠！”她彎腰撿令牌時，白大褂下擺掃過電腦鍵盤，“智醫通的鑒別準確率 92%，比你拍腦袋看病可靠多了！”她突然抓起手機點開科室微信群，把 AI診斷報告拍了進去，配文：“典型克羅恩病，某些同事非要標新立異，大家怎么看？”

群里立刻炸開了鍋。剛入職的年輕醫生小王緊跟著發了個“AI牛逼”的表情包，老主任則發來一串省略號。林薇沒看手機，抓起聽診器走向 3床——導游正靠在床頭吃香蕉，果皮扔在床頭柜上，和一堆抗腹瀉藥瓶堆在一起。

“李醫生說您帶團去東南亞？”林薇坐下時，父親的系統在視野里展開東南亞食源性疾病地圖，泰國曼谷的街頭小吃攤被標成紅色熱點，“那邊的生腌蝦、涼拌木瓜，是不是常吃？”

導游的叉子頓在半空，香蕉皮從指間滑下去：“去年在曼谷夜市吃過幾次生腌……當時拉了三天肚子，導游說水土不服，吃點氟哌酸就好了。”他突然捂住肚子，“說起來，每次從東南亞回來，肚子就疼得更厲害。”

“這就對了。”林薇示意護士取糞便樣本，父親的系統正把阿米巴滋養體的顯微鏡照片和患者的腸鏡影像做疊加比對，“你看，這種‘燒瓶狀’潰瘍是阿米巴原蟲啃出來的，邊緣的紅暈是蟲體分泌的溶組織酶在破壞腸壁。克羅恩病的潰瘍是縱向的，像刀割出來的，周圍會有鵝卵石樣的增生。”

導游的臉色白了：“那……‘智醫通’怎么說是克羅恩病？”

“它沒見過這種病例。”林薇抽出紙巾幫他擦汗，“就像北方人認不出南方的毒蘑菇，系統也有它的盲區。”

檢驗科的加急報告在兩小時后送來。李明舉著化驗單沖進辦公室時，張莉正在給“智醫通”客服打電話，語氣諂媚得像在撒嬌：“王工，你們的系統能不能給某些‘老頑固’開個權限限制？免得總有人瞎改診斷……”

“找到阿米巴滋養體了！”李明把化驗單拍在桌上，染色照片里的蟲體正扭動著偽足，“檢驗科說這是典型的溶組織內阿米巴，活性還很強！”

張莉的電話“啪”地掛斷，客服的聲音還在聽筒里嗡嗡響。“不可能！”她抓起化驗單，指甲幾乎要戳破照片，“一定是檢驗科搞錯了！我去找他們理論！”

“不用了。”院長助理突然出現在門口，手里捏著一份文件——是林薇剛才提交的“病例質疑申請”。“我剛查了‘智醫通’的數據庫，”他的聲音比晨霧還冷，“熱帶病模塊確實沒激活，東南亞病例占比 0.7%，其中阿米巴痢疾只有 14例。”

父親的系統在這時自動彈出“多維度證據鏈”窗口：左側是患者的出入境記錄（近半年 8次往返曼谷），中間是曼谷某夜市的食源性疾病暴發新聞（上周剛通報 12例阿米巴感染），右側是 WHO的治療指南（甲硝唑 400mg每日三次，療程 10天）。最下方是“智醫通”的版本說明，用紅框標著：“本系統暫不支持熱帶病診療，建議用戶手動排除。”

張莉的嘴唇翕動著，像離水的魚。院長助理把文件拍在她面前：“醫療不是炫技，更不是生意。張醫生，明天把 AI公司的胸針摘了——醫院是看病的地方，不是給企業做廣告的展臺。”

傍晚的科室學習會，林薇特意把兩臺設備并排放著：左邊是“智醫通”的原始報告，右邊是補充“東南亞旅居史”后的修正版。當她在參數欄輸入“曼谷、生腌蝦、周期性腹瀉”時，系統的診斷結果立刻跳轉為“阿米巴痢疾（匹配度 89%）”，推薦方案自動換成了甲硝唑。

“工具就像指南針，”林薇的激光筆在屏幕上劃出一道弧線，“它能告訴你方向，但不能替你看路。要是把指南針當圣旨，遲早會掉進溝里。”

張莉坐在后排，手里的筆把筆記本戳出個黑洞。林薇知道這場較量還沒結束——剛才路過護士站時，她聽見張莉在打電話：“老公，讓你們技術部把‘智醫通’的權限改了，普通醫生只能看結果，不能改參數……”

父親的系統在日志里寫下：“檢測到宿主面臨權限封鎖風險，啟動‘本地緩存’功能。當前可離線分析病例，誤差率 0.3%，支持 17種熱帶病鑒別診斷。”林薇合上電腦，窗外的電子屏還在閃爍，只是“AI賦能”的標語旁多了行小字，是總務處剛貼的：“人機協同，以人為本”。

回家的路上，林薇繞去父親生前常去的舊書店。老板從柜臺下翻出本 1987年版的《熱帶病學》，泛黃的扉頁上有父親的鋼筆字：“機器能記住所有公式，卻記不住每個患者的故事。行醫者，要讓技術跟著人走，不是讓人跟著技術跑。”

晚風掀起書頁，發出沙沙的聲響。林薇把書抱在懷里，仿佛聽見父親的聲音混在風里：“薇薇，別怕。真正的好醫生，既能駕馭機器，又能守住人心。”

手機在這時震動，是李明發來的消息，附了張截圖：張莉在科室群里發了條新通知，要求所有醫生“嚴格遵循 AI操作手冊，擅自補充檢查者按違規處理”。林薇笑了笑，回復：“明天早會帶你們看個有意思的——‘智醫通’認不出的蛔蟲卵，老祖宗的糞便鏡檢法怎么搞定。”

夜色漸深，醫院的燈光在雨霧中暈成一片暖黃。林薇摸了摸口袋里的舊硬盤，冰涼的金屬外殼下，仿佛有某種力量在和她的心跳共振。她知道，張莉的圍剿只是開始，但只要手里握著那本《熱帶病學》，心里裝著那些“被系統遺忘”的患者，就永遠不會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