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第二個饅頭的時候,林硯才覺出餓來。胃里空得發(fā)慌,粗面渣子刮著嗓子眼,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讓人踏實。她把菜湯倒進破碗,就著水慢慢喝,眼睛不由自主瞟向斜對面牢房。
那老婦還縮在墻角,背對著這邊,花白頭發(fā)黏在墻上。剛才謝宴他們來的時候,她斗得像片枯葉,這會兒倒靜了,只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老人家。”林硯放輕了聲音,“您也在這兒坐牢?”“老人家。”林硯放輕了聲音,“您也在這兒坐牢?”
老婦沒動,跟沒聽見似的。
林硯又問:“您知道那陳家小姐的事不?她爹為啥要把她送進來?”
過了好一會兒,老婦才啞著嗓子開口,聲音跟磨過砂紙似的:“造孽啊……好好的姑娘,就這么沒了。”
“她到底犯了啥錯?”林硯追問,“真跟人私通懷孕了?”
“誰曉得呢。”老婦轉過臉,滿臉褶子擠在一起,眼睛渾渾濁濁的,“前兒一早,陳掌柜哭天搶地來報案,說女兒跟人私通懷了娃,他氣不過,就把人送官了。聽說……是跟對門繡莊的小伙計。”
“繡莊小伙計?”林硯皺起眉,“那小伙計抓了嗎?”
“抓了,”老婦點頭,“當天就抓了,關西邊牢房呢。聽說打了好幾頓,死活不承認。”
這就奇了。爹一口咬定女兒偷人,“奸夫”死不承認,女兒還在牢里被毒死了。林硯琢磨著,這里頭肯定有事,說不定跟“偷人”壓根沒關系,就是借題發(fā)揮。
“那陳掌柜是干啥的?”她又問。
“開布莊的,東大街那家,生意挺好。”老婦嘆口氣,“就是人太較真,去年跟對門繡莊搶生意,鬧得兇著呢。”
搶生意?林硯心里一動。這么說,陳小姐被指和繡莊小伙計有染,更像是故意的,既能毀了女兒名聲,又能潑繡莊一身臟水。可至于把女兒逼死嗎?
“您認識我爹娘不?”林硯換了個話題,試探著問,“我爹是前戶部侍郎林文遠。”
老婦臉色倏地變了,眼神躲閃,嘴唇哆嗦著:“不……不認識。我就是個鄉(xiāng)下老婆子,犯了點小事被關進來的,啥都不知道。”
她這反應也太明顯了,肯定知道些啥。林硯沒再逼問,見好就收:“也是,這牢里魚龍混雜,不認識也正常。”
老婦趕緊轉回頭,再也不肯吭聲了。
林硯靠回墻上,琢磨著這些信息。林家是戶部侍郎,查貪腐的,被誣陷通敵;陳家是布莊老板,跟人搶生意,女兒在牢里被毒死。這倆事看著沒關系,說不定背后有條看不見的線牽著。
腳步聲又響起來,比剛才雜沓,還夾著呵斥聲。林硯抬眼,看見獄卒被兩個黑衣人推搡著過來,臉白得像紙。領頭的是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穿著錦袍,腰上掛著玉牌,一看就是個官。
“謝晏呢?”尖嘴男踹了踹牢門,嗓門尖利,“讓他給我滾出來!一個死囚也敢翻天?午時三刻快到了,剖身驗貞的事,他敢攔?”
是李大人?林硯心里一緊,攥緊了藏在袖中的碎瓷片。
獄卒哆哆嗦嗦地說:“李大人,謝大人在查案……陳小姐的案子有疑點……”
“疑點個屁!”李大人唾沫星子亂飛,“一個罪婦的胡話也信?我看他就是被這小賤人勾了魂!”他的目光掃過牢房,跟毒蛇似的盯上林硯,“喲,還活著呢?氣色不錯啊,看來牢里的日子挺舒坦?”
林硯沒說話,冷冷地看著他。這種人,越示弱越囂張。
“看什么看?”李大人被她看得不自在,揚手就要打,“等會兒就讓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手還沒落下,就被一只手抓住了。
“李大人好大的火氣。”謝晏不知啥時候站在了門口,臉色陰沉,“在死牢里動私刑,是忘了朝廷的規(guī)矩?”
李大人被抓得手腕生疼,回頭看見是謝晏,氣焰矮了半截,卻還梗著脖子:“謝大人,這可是通敵叛國的罪臣之女,按律當剖身驗貞,以儆效尤!你遲遲不辦,莫非想徇私?”
“按律,也得先查清楚案情,再論刑罰。”謝晏松開手,語氣平淡,“陳小姐的案子有重大疑點,涉及人命,我身為大理寺卿,不能坐視不理。林硯是本案的關鍵證人,查清之前,不能動她。”
“證人?”李大人像聽見了笑話,“一個罪婦也配當證人?謝大人,你忘了是誰舉薦你坐上這個位置的?太后還等著回話呢!”
這話帶著威脅。謝晏臉色沉了沉:“太后也說過,凡事以證據為準。李大人要是有證據證明林硯該剖身驗貞,盡管拿出來。要是沒有,就請回吧,別耽誤我查案。”
倆人對峙著,空氣里都能擦出火星子。獄卒和旁邊的衙役嚇得大氣不敢出。
林硯看著謝晏的背影,心里有點復雜。這人看著冷冰冰的,卻好幾次護著她,不知道是為了查案,還是有別的原因。
李大人瞪了謝晏半天,沒敢硬來,撂下句狠話:“好,好得很!謝晏,你給我等著!”轉身帶著人氣沖沖地走了。
牢里又安靜下來。謝晏轉過身,看了林硯一眼:“李嵩是太后的人,一直盯著林家的案子。”
這是在提醒她?林硯點頭:“我知道了。”
“值守記錄查了,”謝晏說,“昨晚亥時,有個送水的雜役進過牢,說是陳掌柜托他給女兒送點吃的,就是你說的棗泥糕。”
“雜役呢?”林硯追問。
“跑了。”謝晏語氣里帶著點冷意,“今天一早就不見人影了。陳掌柜說,根本沒托人送過東西。”
“那就是有人冒充的。”林硯明白了,“要么是雜役自己起了歹心,要么是受人指使。”
“嗯。”謝晏應了一聲,“我讓人去追了。另外,陳家的布莊,去年確實和繡莊打過官司,還輸了,賠了不少錢。”
“所以陳掌柜恨繡莊,故意污蔑女兒和繡莊小伙計有染,想毀了繡莊?”林硯推測,“可為啥要毒死女兒?”
“或許是女兒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謝晏說,“比如……她爹和什么人有勾結,或者做了什么犯法的事。”
林硯心里一動:“我爹林文遠,當年查貪腐案,有沒有查到布莊或者繡莊相關的?”
謝晏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會聯想。林侍郎當年查的都是大官,沒聽說和商戶有牽扯。不過……”他頓了頓,“戶部確實有幾筆布料采買的賬目有問題,涉及邊關軍需,后來不了了之了。”
布料采買?軍需?林硯抓住了關鍵詞。如果陳家布莊和軍需采買有關,那他的死就可能不簡單,甚至可能和林家的案子有關聯。
“謝大人,”林硯抬起頭,眼神亮閃閃的,“我想跟你做個交易。”
“哦?”謝晏挑了挑眉,“你有什么可交易的?”
“我?guī)湍悴殛愋〗愕陌缸樱页稣鎯础!绷殖幷f,“你幫我查林家的案子,給我看當年的卷宗。另外,把午時三刻的剖身驗貞,徹底取消。”
謝晏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權衡。
林硯補充道:“陳小姐的案子,我能看出更多東西。比如那個雜役,他的身高、慣用手,我或許能從下毒的手法上推斷出來。還有,那個棗泥糕的殘渣,說不定能找到更多線索。只要你給我機會,我能幫你盡快破案。”
她語氣很自信,帶著種讓人沒法懷疑的篤定。謝晏看著她,這個剛剛還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女子,眼里沒有恐懼,只有對真相的渴望,像暗夜里的一點星火。
“可以。”謝晏終于點頭,“午時三刻的事,我會讓人去辦。陳小姐的案子,你可以參與,但必須在我的監(jiān)視下。至于林家的卷宗……等你幫我破了陳案,我可以給你看一部分。”
這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林硯知足:“成交。”
謝晏轉身對衙役說:“把林硯轉到西邊的單人牢房,離陳小姐的停尸房近點。派人守著,不許任何人傷害她,也不許她亂跑。”
“是!”
林硯被帶出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斜對面的老婦。老婦還是背對著她,但林硯清楚地看到,她的手緊緊攥著稻草,指節(jié)都白了。
西邊的牢房果然干凈些,雖然還是簡陋,但至少沒有發(fā)霉的味道。窗外的光也亮堂點,能看到一小片天空。
“大人說了,您有什么需要,只要不是出格的,都能跟小的說。”送她過來的衙役態(tài)度比之前好多了,大概是看謝晏重視她。
“我要紙筆,還有一盆干凈的水,一塊肥皂。”林硯說。肥皂是現代的說法,她解釋了一下,“就是用來洗手的,能去油去污的那種。”
衙役愣了一下,點頭記下了。
林硯坐在木板床上,看著窗外。雖然還是囚徒,但總算邁出了一步。陳家的案子是她的敲門磚,必須查清楚。而林家的冤案,像一團迷霧,她得一點點撥開。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后,謝晏站在原地,看著那間空牢房,眉頭微蹙。剛才李嵩提到太后時,他注意到林硯的眼神變了一下,不是害怕,是……了然?
這個林硯,身上藏的秘密,恐怕不止會驗尸這么簡單。
他轉身走向停尸房。陳小姐的尸體還躺在那里,白布蓋著,像一座沉默的謎題。他總覺得,這個案子和林家的案子之間,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只要找到這根線,很多事情就能水落石出。
而能幫他找到這根線的,或許只有那個剛剛換了牢房的,自稱會驗尸的罪臣之女。
停尸房里彌漫著淡淡的草藥味,是謝晏讓人灑的,用來掩蓋尸臭。他掀開白布,看著陳小姐年輕的臉,忽然想起林硯說的話——“死者不會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