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晏的目光在林硯臉上停了片刻。
他身后的衙役們已經忍不住了,最前頭那個絡腮胡的忍不住呵斥:“大膽!一個死囚也敢在謝大人面前胡言亂語!驗尸是仵作的事,輪得到你一個女流之輩插嘴?”
獄卒更是縮著脖子,眼神躲閃,顯然后悔剛才把這話傳進來了。
林硯沒看他們,只盯著謝晏。這人站在陰影里,藏青官服的領口繡著暗紋,明明沒什么表情,卻讓人不敢撒謊。她定了定神,把剛才觀察到的細節一股腦倒出來:“她嘴角有帶血的白沫,嘴里有杏仁味,眼瞼結膜有出血點——這些都不是吊死的樣子。吊死是頸部受壓迫導致的窒息,而她的癥狀更像……中了某種毒物?!?
“毒物?”謝晏終于動了動,往前走了半步。光線從窗洞斜斜切進來,剛好照在他眼下的那顆痣上,“你懂毒物?”
“談不上懂,但我知道人死的樣子?!绷殖幷f得坦然,“有的人是病死,有的人是被殺,有的人是自己尋死,模樣都不一樣。就像這姑娘,要是真像你們說的懷了孕又偷人,要么該哭鬧求饒,要么該心灰意冷,可她眼角有淚痕,卻不是絕望的樣子,倒像是……突然受了驚嚇?!?
她這話半真半假。真的是觀察到的細節,假的是把現代法醫的“微表情分析”換了個說法。
謝晏沒說話,轉頭看向地上的陳小姐。他沒蹲下去,只站著掃了幾眼,目光在她嘴角和脖頸處停了停,又轉回來問林硯:“你說她沒懷孕?”
“手按在小腹上摸一摸就知道了?!绷殖幷f,“懷孕三個月以上才能看出些樣子,她這樣的,要么是剛懷上,要么根本沒懷。但剛懷上的人,不會有這么平坦的腰腹。”
這話倒是簡單直接。獄卒在旁邊聽著,忍不住嘟囔:“可她爹親口說的……”
“她爹說的就一定對?”林硯反問,“說不定是她爹弄錯了,也說不定……是有人故意讓她爹這么以為?!?
最后這句話像顆小石子,投進平靜的水里。謝晏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動。
他沉默了半晌,周圍的空氣都跟著凝固了。衙役們大氣不敢出,獄卒的后背已經被汗浸濕了。林硯也捏著掌心,她知道這是豪賭——賭謝晏是真的重視真相,而不是只看重規矩。
“給她解開鐐銬?!?
謝晏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人!”絡腮胡衙役急了,“她是死罪囚!通敵叛國的罪名……”
“解開。”謝晏重復了一遍,語氣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在這牢里,她跑不了。”
獄卒手忙腳亂地找鑰匙,哆嗦著打開牢門,又解開林硯腳上的鐐銬。鐵鐐落地發出哐當聲,林硯活動了一下麻木的腳踝,只覺得一陣刺痛,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氣——第一步成了。
“需要什么?”謝晏問她。
“水,干凈的布,還有……一把小刀?!绷殖幷f。
衙役立刻警惕起來:“給她刀?”
“沒有刀,怎么驗?”林硯指了指陳小姐,“總不能用手掰吧?”她頓了頓,補充道,“不用太鋒利,能劃開皮肉就行。要是信不過,找塊碎瓷片也行?!?
謝晏看了看墻角,那里堆著些破碗碴子,是牢里送飯用的。他朝衙役使了個眼色,絡腮胡不情不愿地走過去,挑了塊邊緣鋒利的碎瓷片,用布擦了擦,遞過來時還惡狠狠地瞪了林硯一眼。
另一個衙役端來一小盆水,還有塊看著就糙得硌人的麻布。
“開始吧?!敝x晏往后退了半步,給她騰出地方,“半個時辰。”
這是給她限時了。林硯點點頭,沒廢話,蹲下身開始“工作”。
她先用水把麻布沾濕,小心翼翼地擦拭陳小姐的臉。姑娘看著也就十六七歲,眉眼清秀,只是臉色發青,嘴唇泛著紫黑。擦干凈嘴角的泡沫后,那股杏仁味更明顯了些。
“聞到了嗎?”林硯抬頭問謝晏。
謝晏走近一步,微微頷首。
“這種味的毒物,發作很快,一般半個時辰內就能致死?!绷殖幰贿呎f一邊檢查她的口鼻,“口鼻里沒有異物,排除了被人捂住口鼻窒息的可能。頸部沒有勒痕,也沒有指印,不是被掐死的?!?
她又翻了翻陳小姐的眼皮,把那密密麻麻的出血點指給謝晏看:“這種小點,學名叫‘出血點’,是窒息死亡的特征。但窒息分好多種,吊死、掐死、毒死,都可能有。區別就在其他地方?!?
說著,她拿起那塊碎瓷片。手還是有點抖,不是怕,是這具身體太虛弱,加上緊張。她深吸一口氣,在陳小姐的手腕內側輕輕劃了一下。
傷口不深,只滲出一點暗紅色的血。
“血是暗的,不新鮮,說明死亡時間至少在四個時辰以上?!绷殖幱寐椴颊褐寥パE,“昨天晚上亥時到子時之間死的,和她哭到半夜沒聲了對上了。”
她的動作很熟練,雖然用的是碎瓷片,卻像握著手術刀一樣穩。謝晏站在旁邊看著,眼神從最初的審視,慢慢變成了專注。
林硯又檢查了陳小姐的手指,指甲縫里很干凈,沒有抓撓的痕跡,說明死前沒有劇烈掙扎,可能是在睡夢中被下毒,或者是被信任的人下了毒。
最后,她的手停在陳小姐的小腹上。
“我要按一下。”她抬頭對謝晏說。
謝晏點頭。
林硯的手指輕輕按下去,觸感平坦堅硬。她又換了幾個地方按了按,然后站起身:“確實沒懷孕。她爹說的要么是假的,要么是被人騙了。”
“怎么證明?”絡腮胡衙役忍不住問。
“剖開肚子看?!绷殖幷f得直接,“子宮里有沒有胚胎,一看就知道?!?
這話一出,獄卒“媽呀”一聲后退了兩步。衙役們也變了臉色,顯然覺得這想法太嚇人了。
謝晏卻沒動,只問:“必須剖開?”
“也不是?!绷殖幭肓讼耄皠偛艡z查口腔的時候,除了杏仁味,還有點別的味,像是……棗泥糕?”她指了指陳小姐的牙縫,“里面有點碎屑,看著像。說不定毒是下在糕點里的?!?
牢里的飯食糙得很,哪有什么棗泥糕?這東西肯定是外面帶進來的。
謝晏的目光沉了沉:“獄卒,昨晚誰給她送過東西?”
獄卒趕緊回話:“沒……沒人啊!牢規嚴得很,除了牢飯,不準私自帶東西進來!”
“那就是你們中間有人帶進來的,”林硯接口,“要么是獄卒,要么是……她爹送來的。”
謝晏沒再問獄卒,轉頭對林硯說:“你要怎么證明她是中毒?”
“最簡單的法子,取她的一點胃內容物,用水泡開,給貓狗灌下去試試?!绷殖幷f,“不過這得等。要是急著要證據,就只能剖開看看胃里的東西,還有有沒有其他器官受損。”
她知道這要求很過分。古代對尸體講究“全尸”,尤其是未婚女子,剖尸簡直是大逆不道。
謝晏沉默了。他看著地上的陳小姐,又看了看林硯,林硯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一種對真相的執拗。
“不必剖了?!敝x晏終于開口,“你的話,我暫且信了?!?
林硯愣了一下,沒想到他這么快就信了。
“不過,”謝晏話鋒一轉,“你說的這些,只能證明她可能是被毒死的,不能證明是誰下的毒。更不能證明……你有資格脫罪?!?
“我知道。”林硯點點頭,“我沒指望憑這個就能洗掉通敵叛國的罪名。我只是想告訴大人,我有用。”她抬起頭,迎上謝晏的目光,“我能看出別人看不出的東西。我爹林文遠,當年是戶部侍郎,負責查過不少貪腐案,我跟著他學過怎么查賬,怎么看證據。雖然我現在是罪臣之女,但本事還在?!?
她把原主的記憶和自己的優勢結合起來,編了個合理的理由??偛荒苷f自己是從幾百年后穿來的法醫吧?
謝晏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問:“午時三刻的剖身驗貞,你想躲過去?”
林硯心里一緊,老實承認:“是。那種法子既侮辱人,又查不出什么真東西。大人要是想查我有沒有和人有茍且,我可以自己證明。”
“哦?”謝晏挑了挑眉,“怎么證明?”
“找個穩婆來。”林硯說,“穩婆驗貞潔的法子雖然也有不準的,但總比剖開來強。真要剖,也該找個懂行的仵作,而不是讓一群不懂的人瞎折騰?!?
這話倒是實在。謝晏沒立刻答應,只說:“午時三刻還沒到,這事我記下了。”
他轉身對絡腮胡衙役說:“把陳小姐的尸體抬到停尸房,派兩個人看守,不準任何人碰。去查陳家的事,特別是她爹最近和誰有來往,還有昨晚誰有可能接觸到牢里的人?!?
“是!”衙役領命而去。
謝晏又看向獄卒:“昨天晚上是誰當值?陳小姐哭的時候,有沒有人來過牢里?”
獄卒嚇得“撲通”跪下了:“大人!昨晚是小的當值,沒人來啊!真沒人!就是……就是后半夜小的打了個盹……”
“打了個盹?”謝晏的聲音冷了幾分,“在死牢當值敢打盹?去,把昨晚的值守記錄拿來?!?
“是是是!”獄卒連滾帶爬地跑了。
牢里一下子清靜了,只剩下林硯和謝晏,還有地上沒清理干凈的血跡。
謝晏轉過身,重新打量起林硯。這姑娘穿著灰撲撲的囚服,頭發亂糟糟的,臉也沒洗干凈,卻一點都不像個等死的囚犯。眼神亮得很,帶著股韌勁,說起驗尸的時候,更是有種說不出的自信。
“你爹林文遠,確實是個查賬的好手。”謝晏忽然說,“當年江南鹽案,就是他查出的漏洞?!?
林硯心里一動,看來這原主的爹不是什么壞人?
“可惜,”謝晏話鋒一轉,“通敵叛國的證據,人證物證都有。他自己也招了?!?
林硯的心沉了下去。她剛燃起點希望,就被潑了盆冷水。
“不過,”謝晏又說,“你剛才驗尸的本事,倒不像個普通的大家閨秀能會的。林文遠教過你這些?”
林硯早就想好了說辭:“我小時候體弱,總生病,爹怕我活不長,就請了個懂醫的老大夫教我些強身健體的法子。那老大夫懂點仵作的本事,說人身上的毛病,有時候從死人身上更能看明白,就教了我些。我也就是學了點皮毛,讓大人見笑了。”
這個理由半真半假,應該能糊弄過去。
謝晏沒再追問,只說:“你先在牢里待著,我會讓人送點干凈的水和吃的來。”他頓了頓,補充道,“在我查清楚事情之前,沒人敢動你?!?
這句話像是顆定心丸,林硯松了口氣:“謝大人?!?
謝晏沒再說什么,轉身走了。他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牢門“哐當”一聲被重新鎖上,但林硯知道,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她靠在墻上,看著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雖然還是死囚,但至少多了點時間,多了點希望。
陳小姐的死只是個開始,她得借著這個機會,好好查查這個世界的“林硯”到底犯了什么罪,她爹林文遠又是真的通敵,還是被人陷害了。
畢竟,她現在就是林硯了。
正想著,牢門被推開一條縫,剛才那個端水的衙役塞進來一個食盒。里面有兩個饅頭,一碗菜湯,還有個小水壺。
“謝大人吩咐的。”衙役說完,砰地關上了門。
林硯拿起饅頭,雖然有點硬,但總比牢里那些發霉的糙米強。她咬了一口,慢慢嚼著,心里盤算著下一步該怎么走。
查案得有線索,她現在被困在牢里,什么都做不了。得想個辦法出去,至少能見到更多人,查到更多關于林家和陳家的事。
或許,謝晏那里是個突破口。那個男人看著冷,但做事講究證據,只要她能拿出更多有用的東西,說不定真能換個活命的機會。
她摸了摸口袋,指尖觸到一片冰涼——是剛才那塊驗尸用的碎瓷片,不知什么時候被她攥在手里了。
林硯把碎瓷片小心地收起來。在這個沒有解剖刀的世界,這大概就是她暫時能依靠的武器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好像是獄卒回來了。林硯趕緊把饅頭塞回食盒,裝作什么都沒發生的樣子。
不管接下來要面對什么,她都得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