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根細針,扎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刺入早已麻木的肌膚。陳嶼蜷縮在坍塌的預制板形成的、一個狹窄而傾斜的縫隙里,后背抵著冰冷潮濕、布滿粗糲沙礫的水泥斷面。鐵盒敞開著,倒扣在膝蓋旁渾濁的泥水中,里面的信件和剪報被雨水無情地打濕、浸潤,墨跡在紙頁上暈染開來,字句模糊不清,如同被淚水反復沖刷的過往。
他手里死死攥著那枚戒指。
那枚廉價、粗陋、早已被厚厚鐵銹覆蓋的戒指。冰冷的金屬混著雨水,緊緊貼在他同樣冰冷的手指上。尖銳的銹蝕邊緣刺著皮膚,傳來細微卻持續的刺痛。他攥得那么緊,指骨因為用力而凸起、發白,仿佛這是他溺水之人所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那封未拆的信,雪白的信封已經被泥水染臟,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破布,安靜地躺在他腳邊冰冷的泥濘里。
拆開它?知道她最后想說什么?知道她那個未能赴約的“520”背后,藏著怎樣小心翼翼的期許和最終被碾碎的絕望?
不。他不敢。那封信封口上的膠帶已經濕透,微微卷起,像一個無聲的邀請,更像一道冰冷的封印。
剪報上那行冰冷的鉛字——《XX縣福利院發生火災致3名兒童傷亡》——如同烙印般灼燒著他的腦海。林小雨的名字,那個照片里笑容燦爛、眼睛盛滿星星的少女……“剛被大學錄取”……她原本應該像畫中描繪的那樣,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在那個夏天來到這座城市,和姐姐團聚,去吃那家餐館的招牌菜……
而這一切,連同林晚的生命,都終結在災難的黑暗里。終結在他那個敷衍的、甚至帶著嫌惡的電話之后:“下次,下次一定去!”沒有下次了。永遠不會有下次了。
悔恨如同滾燙的巖漿,在他冰冷麻木的胸腔深處瘋狂奔涌、咆哮、尋找著爆發的出口!它灼燒著他的內臟,撕扯著他的神經,遠比饑餓和寒冷帶來的痛苦劇烈千萬倍!
為什么?為什么是她?為什么她要把這些……這些卑微的、在他看來可笑的東西視若珍寶?那幅幼稚的素描?這枚生銹的垃圾戒指?那些瑣碎的信件?還有她自己……她那沉默的付出,她那小心翼翼的期待,她那廉價的生命?在他眼中,它們一文不值。他曾無數次粗暴地踐踏、嘲笑、丟棄它們,如同丟棄垃圾。
可為什么?!為什么此刻它們會化作最沉重的巨石,將他死死壓在這冰冷的泥沼里,碾碎他的骨頭,讓他窒息?!
“呃啊——!!!”
一聲低啞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猛地從陳嶼緊咬的牙關中擠出!那不是憤怒,不是悲傷,是靈魂被巨大悔恨撕裂時發出的、純粹的痛苦哀鳴!
無處宣泄的劇痛猛地找到了一個具象的突破口!是他的手!是那只攥著戒指的手!是那枚冰冷的、帶著尖銳銹蝕邊緣的、象征著他所有淺薄、冷漠和唾棄的鐵環!
一股毀滅性的沖動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全身!陳嶼赤紅的雙眼死死盯住自己緊握的左拳!盯住那枚從指縫間露出的、布滿骯臟銹跡的金屬!
毀掉它!撕碎它!把它還給這冰冷的廢墟!還給那個被他親手埋葬的女孩!
他猛地張開嘴,如同被逼到絕境的野獸,露出森白的牙齒!沒有絲毫猶豫,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決絕,他狠狠地將那枚沾滿泥污和鐵銹的戒指,塞進了自己的嘴里!
冰冷的、混雜著土腥和銹蝕的金屬氣味瞬間充斥口腔!尖銳的銹蝕邊緣刮擦著唇舌,帶來刺痛和強烈的惡心感!
他死死咬住!
用盡全身殘留的力氣,如同咬碎仇人的骨頭般,狠狠地咬了下去!
嘎嘣!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變形的脆響!
然而,劣質的合金遠比想象中堅硬!牙齒傳來一陣劇烈的酸麻和鈍痛!口腔內側的粘膜被戒指尖銳的銹蝕邊緣劃破!腥甜的血腥味混合著濃重的鐵銹味,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
但戒指沒有被咬斷!只是在巨大的咬合力下扭曲變形,冰冷的金屬死死卡在他的牙齒之間!
劇痛和強烈的反胃感讓陳嶼幾欲嘔吐!他猛地將頭撞向身側冰冷的水泥預制板!
砰!沉悶的撞擊伴隨著眩暈!
戒指從他劇痛的齒間滑落,帶著溫熱的唾液和血絲,重新掉回他沾滿污泥的手心!
它還在!它完好無損!只是多了一圈深深的、扭曲的牙印!
那圈冰冷的、帶著他牙印和血污的銹蝕金屬,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無能,嘲笑著他連毀滅一件自己制造的“垃圾”都做不到!
“啊——!!!”
徹底的瘋狂淹沒了最后一絲理智!陳嶼猛地揚起左手!不再試圖毀滅戒指,而是將它連同自己這只帶來所有恥辱的手,一并毀滅!
他用扭曲變形的戒指那最尖銳、最猙獰的銹蝕邊緣,對準自己左手無名指的第二指節內側——那里皮膚最薄,幾乎沒有肌肉保護!
然后,他用盡身體里最后殘存的力量,如同釘入楔子般,狠狠地、決絕地,將戒指尖銳的扭曲邊緣,朝著那薄薄的皮肉,刺了下去!
噗嗤!
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被銳物刺穿的聲響!
尖銳的、帶著濃重鐵銹的金屬邊緣,瞬間撕裂了皮膚,扎穿了皮下組織,深深地楔入了指骨之間的縫隙!
劇痛!!!
一股尖銳到足以撕碎靈魂的劇痛,如同高壓電流般從無名指瞬間炸開,沿著每一根神經瘋狂地竄向大腦!那不是皮肉傷的痛,是金屬硬物直接刺入骨縫、嵌入指骨關節連接的韌帶的、深入骨髓的、無法形容的劇痛!
“呃——!!!”陳嶼的喉嚨里爆發出非人的、短促到極致的慘嚎!全身的肌肉瞬間痙攣繃緊!眼前一片漆黑!豆大的冷汗如同瀑布般從額角、鬢角瘋狂涌出,瞬間混著雨水流下!
鮮血從刺破的傷口處洶涌而出,不是滴落,而是汩汩地流淌!溫熱的、帶著生命溫度的液體,迅速染紅了扭曲嵌入皮肉的戒指,染紅了他冰冷的手指,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骯臟的淤泥,在他掌心蜿蜒流淌,滴落在腳下的泥水中,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鐵銹混合著新鮮血液的濃烈腥氣,和冰冷的泥土氣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的氣息,牢牢吸附在他的鼻腔深處!
痛!無法思考的痛!摧毀意志的痛!
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叫!身體因為劇痛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左手無名指像被燒紅的鐵釬釘在了那里,每一次微小的抽搐都牽扯著刺入骨縫的尖銳金屬,帶來新一輪撕裂般的劇痛!
雨水無情地沖刷著,試圖稀釋那觸目驚心的暗紅,卻只讓傷口處傳來更冰冷的刺痛和更加洶涌的麻木感。
他成功了。他終于親手將這份恥辱、這份罪孽、這份無法承受的悔恨,以最暴烈、最血腥的方式,釘進了自己的骨頭里。
戒指冰冷的銹蝕邊緣,如同一個永恒的烙印,深深嵌入他的血肉,與他的骨頭緊密相連。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金屬硬物擠壓著敏感的骨膜和韌帶,每一次心跳都通過血液的搏動,將痛楚清晰地傳遞過來。
世界在劇痛中旋轉、模糊。冰冷的雨水,廢墟的泥濘,敞開的鐵盒,濕透的信件,未拆的信封……一切都扭曲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無名指上那一點尖銳、冰冷、持續散發著撕裂痛楚的錨點,無比真實。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靠著冰冷的預制板,僅存的意識被那噬骨的劇痛牢牢占據。左手無力地垂在泥水中,鮮血依舊在緩慢地滲出,混著泥漿,染紅了戒指扭曲的形狀。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流下,沖刷著他慘白如紙、因劇痛而扭曲的臉。
鐵銹戒指。它終究還是回來了。以一種最血腥、最殘酷、最無法剝離的方式,回到了他的身上。如同命運的嘲弄,如同罪孽的烙印,如同她無聲的、卻已刺入骨髓的……審判。
冰冷的雨水漸漸變成冰涼的雪粒,砸在傷口上,帶來針扎般的寒意。失血和劇痛帶來的眩暈感越來越強。廢墟在他眼中開始搖晃、傾斜,最終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如同沉入深海的氣泡,在無盡的冰冷和黑暗中艱難地向上掙扎。
痛。只有痛。那嵌入指骨的冰冷金屬,是黑暗世界里唯一存在的錨點,每一次脈搏跳動都將尖銳的痛楚清晰地傳遞到意識深處。
“嘀嘀……嘀嘀……”一個單調而規律的電子音,穿透厚重的黑暗,微弱地在耳邊響起。
緊接著,是另一種聲音:規律的、帶著壓迫感的、機械的“呼——哧……呼——哧……”聲,伴隨著一種塑膠管道的輕微摩擦感。
身體的感覺也在緩慢地復蘇。不再是在冰冷的泥水中,而是躺在一個相對平坦、但依舊堅硬的地方。身上覆蓋著某種粗糙、帶著消毒水味道的織物。空氣依然冰冷,但沒有了廢墟的泥腥和腐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刺鼻的、混合著消毒劑、藥物和冰冷金屬的醫院特有的氣味。
濃重的倦意像一層層濕透的紗布纏繞著他的意識,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每一次試圖掀開眼簾,都需要耗費巨大的、近乎虛脫的力氣。
劇痛從左手的無名指傳來,如同燒紅的鐵釬持續灼燒著神經末梢。他能感覺到那里被厚厚的、繃緊的布料包裹著,但尖銳的異物感和撕裂的痛楚絲毫沒有被緩解。
“嘀嘀……嘀嘀……”那單調的電子音持續著,像是在為他的痛苦計數。
“呼——哧……呼——哧……”那機械的呼吸壓迫感,沉重地擠壓著他的胸腔。
他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撬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野里一片模糊的、搖晃的光暈。光線很亮,慘白而刺眼,讓他剛剛適應黑暗的眼睛刺痛流淚。他瞇著眼,視線緩慢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上方一片慘白色的、帶著網格狀照明燈槽的天花板。光線就是從那里傾瀉下來的。
接著,他看到了懸掛在床邊金屬支架上的輸液瓶。透明的液體正沿著細細的塑料軟管,一滴一滴緩慢地流下,匯入連接著他右手手背的留置針里。針頭刺入皮膚的地方傳來細微的脹痛。
視線艱難地向下移動。他身上蓋著一床粗糙的、漿洗得發硬的白色薄被。
左邊。劇痛的源頭。
他的左手放在身體旁邊。無名指連同半個手掌,被厚重的、潔白的紗布緊緊地、一層層地纏繞包裹著。紗布很新,白得刺眼。但就在無名指根部的位置,一小片暗紅色的、已經干涸發黑的污漬,如同丑陋的烙印,清晰地滲透了紗布層,無聲地訴說著其下被金屬貫穿的血肉。
那枚戒指……它還在里面。它沒有被取出來?它只是被包在了厚厚的紗布下面?
這個認知帶來的恐慌甚至壓過了劇痛。他猛地想抬起左手,想確認那東西是否還在自己身體里!
“呃……”僅僅是肌肉牽動的細微嘗試,無名指上立刻傳來一陣足以讓他眼前發黑的、撕裂般的劇痛!仿佛那嵌入骨縫的金屬碎片隨著肌肉的收縮,再次狠狠地切割著脆弱的神經和韌帶!冷汗瞬間浸透了額上薄薄的碎發。
他不敢再動。只能僵硬地躺著,目光死死地盯著那被厚重紗布包裹的部位,盯著那一點象征著他親手刺入的罪孽的暗紅污漬。
就在這時,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傳來。硬底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護工服、身影有些佝僂的中年女人出現在他模糊的視野邊緣。她手里端著一個白色的搪瓷盤,盤子里放著幾支針劑和消毒用品。
“醒了?”女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有些沙啞,沒什么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她走到床邊,把搪瓷盤放在床頭柜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然后,她伸出手,動作有些粗魯地掀開蓋在陳嶼身上的薄被,拿起體溫計,不由分說地塞進他無力的右腋下。
冰冷的玻璃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
女人渾濁的眼睛掃過他慘白的臉,又落在他被厚重紗布包裹的左手上,嘴角撇了撇,低聲嘟囔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陳嶼的耳朵:“嘖……作死吶!那么大塊銹鐵片子扎骨頭縫里……感染了爛掉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