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屋頂在寂靜中嗡鳴。

不是雨聲。雨在昨夜就停了，留下滿世界的潮氣，從墻縫里、地板下、甚至空氣的每一個分子間滲出，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陳嶼睜開眼，最先看到的不是斑駁發霉的天花板，而是從唯一那扇小氣窗里潑進來的、過于明亮的陽光。那光像淬了毒的刀片，直直捅進他干澀的眼球深處。

“呃……”一聲短促的抽氣卡在喉嚨里，他猛地偏過頭，緊閉雙眼。遲滯的鈍痛在顱內炸開，攪動著昨夜殘存的酒精和更深處盤踞的碎片——刺耳的金屬扭曲聲、泥漿飛濺的土腥味、消防員嘶啞的吼叫，最后定格在刺破陰云的、慘白灼人的光斑上，正下方，是沾滿泥濘和暗紅血痂的臉，懷里死死抱著一個廉價塑料盒。

廢墟的陽光。比刀刃更冷。

眩暈感排山倒海。他蜷起身子，像被燙傷的蝦米，手指痙攣地摳進身下粗糙發硬的床單。耳鳴尖銳地嘯叫，蓋過了出租屋外清晨的市井聲。汗水瞬間浸透了洗得發白的舊T恤，冰冷的黏膩緊貼著皮膚。

門外傳來沉重而不耐煩的踢打鐵門聲，銹蝕的鉸鏈發出瀕死的呻吟。

“陳嶼！死了沒？沒死趕緊滾出來！”房東老張粗嘎的嗓子穿透薄薄的門板，帶著宿醉的渾濁和催命符般的急迫，“月底了！房租！還有那堆破爛！儲物間里你那個死鬼女朋友的東西，今天必須給我清干凈！占著茅坑不拉屎，晦氣！”

“死鬼女朋友”幾個字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扎進陳嶼的太陽穴。他身體繃得更緊，牙關死死咬住，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胃袋在空虛中灼燒、抽搐，提醒著他超過二十四小時粒米未進，可翻涌的惡心感壓過了一切生理需求。

“聽見沒？裝死是吧！”又是一記更猛烈的踹門，“再不開門，老子拿鉗子絞了鎖，連人帶破爛一起扔出去！”

陳嶼深吸一口氣，那潮濕發霉的空氣嗆得他肺部生疼。他猛地從床上坐起，動作太大，帶起一陣更劇烈的眩暈，眼前黑了幾秒才勉強穩住。他赤腳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幾步沖到門邊，嘩啦一聲拉開插銷。

門外刺目的天光毫無遮攔地涌進來，比窗口那束更囂張，更毒辣。陳嶼下意識地抬手擋在眼前，指縫間漏進的光線依舊灼得他眼球劇痛。

房東老張頂著油膩的頭發和通紅的酒糟鼻站在門口，渾濁的眼睛上下掃視著陳嶼，像在估量一堆亟待處理的垃圾價值幾何。他嘴里噴出劣質煙草和隔夜酒精混合的臭氣。

“嘖，瞧瞧你這鬼樣子。”老張撇撇嘴，滿是鄙夷，“趕緊的，儲物間鑰匙拿來！那破地方老子要騰出來放雜物！你那堆破爛，一個小時內給我收拾干凈滾蛋！不然……”他眼神陰鷙地往屋里瞟了瞟，落在墻角那個癟癟的帆布包上，“連你那些家當一起，當垃圾燒了！”

陳嶼沒說話，只是側身讓開門口。他沉默地走到窗邊那張搖搖欲墜的破木桌前，拉開抽屜，在一堆零碎雜物里摸索。指尖觸到一片冰涼堅硬的金屬。他攥住那把邊緣有些割手的舊鑰匙，轉身，看也沒看房東，直接塞到他油膩膩的手里。

老張被他的沉默和直接弄得愣了一下，隨即捏緊鑰匙，哼了一聲：“算你識相。”他不再看陳嶼，轉身罵罵咧咧地走向走廊盡頭那個用木板和銹鐵皮草草圍起來的、散發著濃重霉味的儲物間，嘩啦啦地捅開那把同樣銹跡斑斑的掛鎖。

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陳腐、陰冷、混雜著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枯萎花朵般死寂氣息的味道撲面涌出，瞬間彌漫在狹窄的走廊里。老張捂著鼻子咒罵著退開，嫌惡地揮手驅趕那無形的塵埃。

“快點！磨蹭什么！”他朝陳嶼吼道，自己則遠遠地站到樓梯口，點燃一支煙，仿佛靠近那扇門都會沾上不祥。

陳嶼站在儲物間門口。門內是近乎凝固的昏暗，只有門口一小塊地方被走廊的光照亮，浮塵在光柱里緩慢翻滾，如同億萬細微的幽靈。那股陳舊的氣息包裹著他，帶著一種冰冷粘稠的質感，順著鼻腔鉆進肺腑，沉甸甸地墜在心臟上。

他抬腳，跨過門檻。

腳下踩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發出輕微的“噗”聲。他低頭，借著門口的光，看到是一只落滿灰塵的、洗得發白的棉布手套。一只女式手套。指尖的位置，磨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邊緣毛糙。陳嶼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他記得這雙手套，深秋的風已經帶上了寒意，圖書館門口，她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哈著氣，看到他時，立刻把手藏到身后，露出一個帶著點局促的笑，小虎牙若隱若現。他當時……當時說了什么？好像是“裝什么清高”？

心臟像是被那手套上的破洞猛地吸了一下，驟然縮緊，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掃過這個狹小得幾乎無法轉身的空間。雜物堆積如山，像一個被遺忘的墳場：一個斷了提手的塑料水桶，幾捆蒙塵的舊報紙，一個癟了的籃球，幾件看不出顏色和款式的舊衣服隨意地搭在紙箱上……光線太暗，深處的東西隱沒在濃重的陰影里，只能勉強辨認出一些模糊的輪廓。

陳嶼的目光最終落在一個角落。

那里塞著一個半舊的帆布背包。深藍色，洗得有些發白，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它并不起眼，安靜地倚靠在一個落滿灰塵的紙箱旁，像一只蜷縮在黑暗里的小獸。

他認得這個包。

大學報到那天，她背的就是這個包，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服和幾本舊書，鼓鼓囊囊。后來，這個包陪著她穿梭在教室、圖書館、打工的餐館之間，裝過課本，裝過筆記，裝過餐館打包的剩菜——那是她為數不多能帶給他改善伙食的東西，他當時還嫌棄過那股廉價的油腥味。

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攫住了陳嶼。他幾乎是踉蹌著撲了過去，膝蓋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也渾然不覺。他伸出手，指尖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拂去背包表面厚厚的灰塵。

帆布粗糙的質感磨礪著指腹。他摸索著拉開主袋的拉鏈。拉鏈有些澀，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在死寂的空間里異常清晰。一股更濃郁的陳舊紙張和布料混合的氣息逸散出來。

他伸手進去，指尖觸到的首先是柔軟的織物，像是圍巾或者毛衣。他粗暴地撥開，繼續向下探索。然后，他摸到了邊緣有些硬挺的、光滑的材質——像是皮革或硬質封面的觸感。

陳嶼的動作頓住了，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在狹小的空間里如同破舊的風箱。他猛地將手抽了出來，帶出了那個東西的一角。

昏暗中，那是一個深棕色、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不大，很樸素，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只有歲月沉淀下的暗淡光澤。封面上空空如也，沒有名字，沒有標簽。

就在筆記本被抽出的瞬間，伴隨著一聲極其輕微的“叮當”脆響，一個小小的、冰冷的金屬物體，從背包敞開的袋口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陳嶼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本露出冰山一角的筆記本上。昏暗的光線下，一行用藍色墨水寫下的、娟秀中帶著一絲稚拙的字跡，清晰地烙印在扉頁的邊緣：

遇見他那天，圖書館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