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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焚身

剛剛走出石室,便有一道寒光直直向耿福脖頸劈來;爻九上前一步,擒住那只握著長刀的手,將刀鋒停在距耿福頸側半寸之處。她抬頭看去,對上的正是白榆有些驚訝的面容。

“沒死?”

爻九不答,越過他看向他身后——血水漫了過來,可見這么一會兒功夫,他殺了多少人。

“嚇著了?”白榆收了刀,笑道:“別看了,這里還活著的營事,都在這里了。你要出去,我們可以合作。”

爻九像是沒聽見,自顧自玩著手中的石子。

一時無言。

白榆臉上的顏色好看起來,他上前一步,將爻九罩在陰影里:“沒讓你說話,但好歹動一下,成嗎。“

那枚石子乍然彈出,砸在他胸口,瞬間化成了煙塵,鉆進了他的身體。

白榆肉眼可見地一僵。

爻九冷冷看著他——這人也是這里的營事,卻莫名其妙要幫她。她弄不清楚他的動機,也不敢信任他,但是……卻是個可以利用的對象。

“把牢房的鑰匙拿出來。”

爻九沒有張口,卻有聲音傳入了白榆的耳中。他瞳孔一顫,面露異色,卻久久沒有動作。

爻九見他不動,有些奇怪地皺了皺眉,卻意外聽見男人的聲音:“你會馭心術?”

她震驚——他怎么還能說話?

“馭心術對我不起作用,放心,全天下獨我一個。”

白榆后退幾步:“不過這倒是方便多了,這術法的作用可以隨著施術者的心意改變,你可以試試向我傳遞心聲,和我交流。”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我不會被你操控,但我聽得見你的聲音。”

女孩抿了抿雙唇:“為什么幫我?”

“藥人營里的人不是人,是任人宰割的牲畜;我不是幫你,而是要救這里的人。”他道:“也是救我自己。”

“你是營事,在這里,你不會是被宰割的牲畜。”她說。

“我不做刀,我要做人。”白榆指了指頭頂:“抓緊吧,藥人營是地下暗堡,上面還有個人守著,有些麻煩。”

“一個?”

“一個。”白榆答道。

“我有辦法。”爻九笑了笑:“你把藥人都放出來,再告訴我地堡怎么打開,上面交給我。”

白榆有些狐疑地點了點頭。

“還有——”爻九說:“有刀嗎。”

————————

“轟——”

已經入夜,佟氏醫館屋內的地面忽然發出一陣顫動,緊接著,一塊石磚向一旁移開,露出一條向下的,黑漆漆的通道。

佟炳然坐在一旁,聽見了這聲異動忽地警惕起來。他緊緊盯著那個洞口,摸上了腰上的軟劍。

嗒——嗒——

沉重的腳步聲愈發清晰,耿福的身影緩緩從中鉆出。佟炳然松了一口氣,忙迎了上去:“怎么這么久,不順利嗎?”借著燈光,他看清耿福臉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刀傷:“怎么搞的?”

耿福一言不發,只是默默看著他。佟炳然轉身走向藥櫥:“你先去躺好,我馬上來。”

這地方雖不是真醫館,只做掩飾之用,但藥材還算齊全。佟炳然正躬身找著傷藥,忽然聽到耿福那習武之人獨有的腳步聲向他靠近;疑惑涌上心頭,他正欲轉身,卻突然有一把利器,刺入了他的后心。

“你……”

他不可思議地轉身,對上耿福呆滯無神的雙眼。

耿福……

耿福為什么殺他?!

他眼中閃過一抹恨,整個人貼著藥櫥倒了下去。咽氣前一秒,他看見耿福身后,那個捧著燭臺,面容秾麗如鬼魅的女子。

爻九將燭臺擱在屋內的桌上,蹲下身在石板上敲了三下。不一會兒,白榆從黑暗中冒了出來,在他身后跟著被抓來試藥的藥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聽說有人覺得這人很麻煩?”

爻九向佟炳然的方向使了個眼色,白榆頗有些無奈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我的意思是他不太好打……”

誰知你直接把這一步省了?!

爻九擺擺手,看向他身后的藥人。這些人大多是北邊合汝縣的百姓,是被營事捉來這里試毒的;白榆為他們指了方向,而爻九就在門口站著,目送他們消失在夜色里。

她抬起頭,看向天空——夜幕厚重,瞧不見濃云,但外頭狂風呼嘯,是暴雨的前兆。

“接下來?”

爻九回過神,對著向她發問的白榆指了指一旁的燭臺。

燒。

耿福還在屋內直愣愣地站著,而爻九沒有絲毫憐惜的,將火焰遞向了那方木桌。

火勢蔓延得很快,爻九和白榆站在院中,看著整間主屋陷入火海之中。濃煙向四周擴散,爻九捂著口鼻,正準備把兩邊耳房也燒掉,卻聽見左邊耳房中傳來女人咳嗽的聲音。

她有些奇怪,快走幾步到門前,發現這門是從外面閂上的;解開門閂后,卻見四五個女孩子瑟瑟地縮在角落。爻九將她們帶出來,可她們只是看著那片火海發呆,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藥人營不復存在,你們可以回家了。”

白榆對她們說。

“我們回去了,也不會被接納。”一個發尾系著素帶的姑娘悶聲說道。

爻九不解地皺了皺眉,可下一瞬,她腦海中響起在石室中,耿福對陶三說的話。

“這些年你私底下玩死了多少女人……”

她眸光一暗,明白了這些女孩子為何會單獨被關在一起。在藥人營里,人不是人,是牲畜,生死都捏在營事和營管手里,他們想把一個女子變成他們的玩物似乎再容易不過了。

偏偏世道對女子格外嚴苛,將她們困在“貞潔”的牢籠中,哪怕是她們遭遇不公,似乎也只有一死,來博一個“烈女”的聲名才會重新被接納。

可這一切都是扭曲的。

爻九轉過身,看了看還有些不明所以的白榆,傳遞心聲問道:“清心室在哪?”

白榆指了指右邊,爻九一言不發向那間耳室走去。

她記得陶三被拖去了清心室。出岫閣中人都會被喂下一種蠱蟲,這蟲子受鈴響驅使,在人體內啃咬,令人生不如死;凡是犯禁之人,都會被拖去掛滿鈴鐺的清心室受刑。

無罪之人無家可歸,那么有罪之人就得萬死,才能贖罪。

她一腳踹翻院中晾置草藥的木架,簸箕,草藥撒了滿地。陶三被她拖在身后,像一灘爛泥。

白榆站在一旁,當爻九經過他時,他忽然覺得腰上一輕——那柄長刀被卸走了。

爻九將痛得失了神智的陶三甩到草垛上,轉過身看著幾位早已目瞪口呆的女子,張了張嘴。

看著。

說罷,她毫不猶豫地舉刀劈去——

“啊——啊!”

疼痛一下子聚攏了他的精神,陶三痛苦地嘶吼著,額間冒出豆大的汗珠,緊捂著的身下已然血肉模糊。

“爻九,又是你!你這婊……”

他破口大罵,而爻九面無表情,狠狠捅進了他的腹部。

終于安靜了。

長刀穿過他的身體,深深扎進土壤,將他釘在地上。

她后退幾步,邊上卻伸來一只提著風燈的手。那發尾扎著素帶的姑娘把從院門口摘下的燈從刀鋒上劃過;燈罩破碎,露出里面騰明的火焰。

火焰落到曬干的草藥上,借著大風,火勢便起了,帶著恨意舔上陶三的身體。

轟隆——

天空中響起一聲悶雷。

雨很快就要來了。

一道飛火伴著雷聲劃破天空,一瞬間整個院落亮如白晝。

她身側的女孩怔愣著看著陶三的尸體,直到一滴雨水落在額上才回過神。女孩扭頭看向爻九——她的面容清婉,溫柔,然而她出手時狠厲果決,帶著一絲殘忍;這份殘忍銳利無雙,生生將人心撕開一道口子,鮮血淋漓,但有風自其間穿過,終于讓人可以喘息。

女孩攥緊衣擺,忽地跪了下來。

“姑娘。”她將雙手疊在腹前:“我不愿意受那些污糟話,也不愿意再投進另一個牢籠。我姓盧,名宣娘,姑娘若不嫌棄,便帶我走吧。”

她俯身欲拜,手臂卻被托住了。爻九看著她,搖了搖頭。

無家可歸之人,能帶你去哪呢?

盧宣娘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爻九嘆了一口氣,蹲下身,翻過宣娘的掌心,在其中寫下兩個字。

“闌舟?”盧宣娘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她是說,你可以在此處等他們口中的那位尹小姐,三日為期,以此二字為信,她或許會幫你。”

白榆聽著爻九的心聲,主動代言道。

“她還說,請你幫忙告訴尹小姐,她不回去了。”

白榆說完,盧宣娘點了點頭。

“我還有些積蓄,可以安頓她們。”白榆道。

爻九站起身:“多謝。你的那把刀,我來日再還。”

“好。”他笑:“我叫白榆,你得記好了。他日再相見,你得送我一把好刀。”

爻九笑著揮了揮手,將馭心術解了。

雨水大顆大顆地落下,爻九看向院中陶三的尸體燃起的火堆。

該走了。

她撕下袖口的一片布料,遞向火焰;手一松,那布片便飄入那片橙紅,成了一捧灰燼。

爻九轉身,跨出院門,撞入夜色里。

阿晏……

她跌撞在風中,無聲呼喚著。

我被囚困得太久了,這次,我不跟你走了。

——————

“爻九姑娘燒袖子,這是什么意思?”

有人看向白榆,輕聲問道。

白榆眨了眨眼。

“此舉,如焚己身。”

盧宣娘站在火堆邊,手中是從袖口撕下來的布片,她靜靜看它在火焰中化為烏有。

她抬頭,看向敞開的院門,目光一片清明。

“今日從這熊熊烈火中走出去,便能再做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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