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長明，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落入遠處的樹影里。

少女坐在一棵高大的，已經枯死的菩提樹下，抬頭看著夜空。四周草盛花妍，唯有這一隅土地與周圍格格不入。

“師父，您從哪來？”

少女緗色的眼眸晶亮，她輕聲向身邊的素衣女人問道。女人有一雙狹長的鳳目，眉心一點紅不顯得嬌媚，反而更襯得她清冷出塵。

“怎么又問這個？”

“您從不肯告訴我您是誰。”少女的聲音里帶著淡淡的委屈。

“那你又是誰？”女人問道。

“我…”

她怔愣了一瞬。

“我不知道……”

夜的濃黑剎那間撲面而來，將她的眼皮壓得沉重。女人的聲音中帶著些許無奈，忽隱忽現，混雜在草木的呢喃中，飄飄蕩蕩像摸不著的鏡花水月，像在陳述一段宿命。

“你會想起來的。”

“我們很久以前，就見過了。”

少女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我是誰…”

“我是誰？”

“我是誰！”

……

爻九渾身一顫，醒了過來；上方捆著她手腕的粗糲麻繩，石室中讓人感受不到溫度的燭光一點一點將她從夢境中拉回現實——她在藥人營，出岫閣專門關押藥人的地方。

“醒了？”

男人清冽的聲音突兀地響起，爻九有些詫異地抬頭——白榆含笑站在她面前，手中拿著一根沾了她鮮血的鞭子。

“你失血太多，暈過去了，我給你喂了止血藥。”白榆上前一步，端詳她戒備的神情：“你很奇怪我為什么在這里？”

爻九沒有答話。

白榆微微一笑：“忘了，你被毒啞了，自然說不了話。”他凝視著爻九的眼睛：“有人要殺你。”

燭火猛地一曳，映亮白榆往她手中塞入的東西——一枚碎陶片。

“千萬別死。”

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爻九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嘴角卻隱隱勾起一抹笑。

這一天終于來了。

不遠處隱隱傳來腳步聲，夾雜著人聲，緩緩向這邊靠近。

“耿副…耿營管，哈哈，您找這丫頭有什么事兒啊，有什么差事您交給兄弟幾個就好，怎么好勞您親自下來……”

陶三有些心虛的聲音飄了進來

“怎么給拖到刑室去了？”耿福問道。

“她沒規矩，小的……小的訓誡一下。”

“她沒規矩？”耿福斜眼看他：“當年少閣主挑了她的手筋，她也一聲不吭的，算是頂有規矩的了。”

陶三被那道目光看得頭皮發麻，自知瞞不過去，便開口道：“小的今日給她送餐食，實在是看她長得好，鬼迷心竅了！就……就摸了她兩下……”

越說到后面，他的聲音越小下去。幾句話的功夫，二人已經走到刑室門前，耿福看著里頭被室內垂下的繩子捆住雙手吊著的少女，不禁皺了眉頭。

“陶營事。”他跨入門內，拾起那根鞭子：“出岫閣中人，行事的第一要則是什么？”

他說的很慢，陶三仿佛被冷風吹了一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聽……聽令…”

陶三的話被一聲響亮的鞭音打斷，他愕然摸上臉，摸到了滿手滑膩。

“營管，小的知錯了！”

他顫顫巍巍地跪倒在地，臉上從嘴角一直延伸到耳邊的鞭傷猙獰可怖。

“這些年你私底下玩死了多少女人，別人不知道，我和佟營管卻是知道的。”耿福用鞭子拍著他的臉：“藥人都是賤命，你玩死一個，這還有一百個。可這個人是少閣主送來的，她是賤命，少閣主可不是；你把主意打到她頭上，沒成事還敢用刑泄憤。”

“聽令，原來你知道啊；你對她用刑，少閣主下過這樣的令么？”

“沒有，沒有！”陶三哆嗦得厲害——一想起從前受罰時剖心刮骨般的劇痛他就理智全失，慌亂磕著頭：“小的該死，該死!您殺了小的都可以，但求求您千萬不要將小的關進清心室啊!”

“拖走。”耿福聲音冷漠。

陶三的慘叫漸漸遠去，一名營事走上前來：“營管，小的把爻九關回牢室嗎？”

“不必。”耿福眼中透出幾分狠厲：“少閣主有令，殺了她。”

爻九聽了這話，不動聲色地將陶片抵上捆綁她的繩子。

“開‘蟻穴’。”

耿福冷冷下令，營事伸用力扳過一旁的手柄。悶悶的轟鳴聲自爻九腳下響起，她踩著的那塊石板緩緩移動，向暗格中縮去，蟲蟻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地底涌了出來。

爻九瞥見了石板下的一抹血紅。

是吃人的血蟻！

她不敢再耽擱，手中切割繩索的動作又加快了幾分。

眼瞧著石板開了一半，底下翻涌如血潮的蟻群清晰可辨，爻九聽見耿福下了最后一道命令：“放她下去。”

啪——

繩索斷裂的聲音和營事按下機關的聲音同時響起，爻九腳尖輕抵上尚未完全縮入暗格的石板，霎時彈出，越過快速垂入坑洞中的斷繩，撲向耿福。

耿福抬掌，強大的內力自他掌心釋出，擊向爻九，而她只是將手中陶片甩出，與耿福迎面相撞。陶片瞬間化為齏粉，爻九卻趁機捉住耿福的手臂，旋身一踢，便見他直直往蟻穴中倒去。

“關門！”

耿福在坑洞邊堪堪穩住身形，見爻九往石室的門邊走去，忙朝一旁愣神的營事大喝道。

爻九暗道一聲不好，加快腳步向石門奔去；可關閉石門的機關已經啟動，那道縫隙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于在她手指觸碰到石門的一瞬間徹底合攏。

尖銳的哨聲在封閉的石室內回蕩，那些本來在坑底的血蟻受到驅使，紛紛調轉方向，向外爬來。爻九來不及想太多，她轉過身，按向開門機關的手卻被營事架住。

“營事營管們早就服過驅趕血蟻的藥物，今天，它們只會對爻九姑娘感興趣。”

耿福言語間帶著一絲嘲諷，鉆入爻九的耳朵，卻讓她額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剛剛受了鞭刑，實在虛弱，面對這樣一番折騰漸漸有些力不從心；可是她不能死，不能死！

爭斗間，已經有血蟻爬上她的身體。爻九只覺得大腿處傳來一陣撕裂般難忍的疼痛——那些血蟻撕咬她的傷口，往她的血肉中鉆去。她臉色慘白，膝蓋一軟，跌入了蟻群。

血紅色的螞蟻順著她的手臂往上爬，她渾身發著抖，大片的猩紅布滿手臂，在她眼中幻化成滿手猙獰的鮮血，粘膩，帶著溫熱。

從傷口中流出的血與血蟻融合了，在躍動的燭火下顯得妖冶而綺麗。光影交錯，石室的景象與出岫閣死侍院的斗室重疊；爻九覺得很冷，她的牙齒打著顫，氣息漸漸微弱下去。

潮濕，腥臭，她覺得已經聞到了死亡的味道，密密麻麻鋪開的蟻群猶如層層疊疊的尸體，死去的人在她耳畔尖叫，要將她拖入煉獄。爻九看著面前一張張猙獰可怖的臉，他們顫動著擠到她面前，最終交合成耿福獰笑著的臉。

在她胸口，一抹熒光一閃而過。

“怎么回事？”

覺察到血蟻的速度慢了下來，耿福不禁皺了皺眉。然而在他身側，那些原本鋪灑在地面上細碎的砂石緩緩飄了起來，在爻九抬眸的一瞬間快速攏向他和營事的身體——

砂石在接觸到人體的瞬間化為塵灰，向體內鉆去。爻九痛到極致，眼中只有殺意，并未捕捉到面前二人忽然變得呆滯的神情。她盯著離她最近的營事，心中叫囂著想要扭斷他的脖子，讓他和自己一樣痛苦。

那人的手緩緩舉了起來，扣向自己的脖頸。

“咔。”

四下寂靜，顯得這聲響詭異而清晰。

他掐著自己的脖子，把它扭斷了。

爻九的神思霎時清明，她有些古怪地看著男人軟綿綿地倒下，沉思半晌，又將目光投向耿福。耿福如行尸走肉般抬起手，和營事一樣抓向自己的脖頸。

在他將要施力的前一瞬，爻九突然笑了，他的動作也隨之停了下來。

馭心之術。

雖然不知為何會突然擁有這個能力，但是很有趣。

爻九艱難站起，按下了開門的機關。

她看著耿福，微微笑著，在心中溫溫柔柔地說道：去，把牢房的門都打開。

男人呆滯地轉身，向石室外走去；爻九瞥了一眼墻角一個裂開的小洞，轉身也離開了石室。

在所有人走盡后，那個小洞中，探出了一個貍子模樣的小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