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礦坑星光
- 黑海的風
- 冰玲瓏1970
- 5152字
- 2025-07-22 13:39:42
破舊的卡車碾過最后一段泥濘的鄉間公路,將克里米亞海風的咸澀徹底甩在身后。撲面而來的是頓涅茨克特有的氣息,那是一種混雜著煤灰、重工業廢氣和廉價煙草的粗糲味道,像一塊濕透的粗麻布,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口鼻上。車窗外掠過的景象不再是蔚藍的海岸線,而是連綿起伏的、被礦渣堆染成灰黑色的“山丘”,巨大的選煤廠傳送帶,如同鋼鐵蜈蚣在緩慢蠕動,空氣里永遠懸浮著肉眼可見的塵埃粒子,在低矮的鉛灰色的天空下,給一切都蒙上一層絕望的濾鏡。1994年的頓涅茨克,這座曾經的“煤都”,在蘇聯解體的余震中喘息,深不見底的礦坑如同大地的傷疤,吞噬著希望,也孕育著掙扎哀鳴。
小阿莉奧娜的新“家”位于礦工聚居區的邊緣,一棟破敗的赫魯曉夫樓里。狹窄的兩居室,墻壁斑駁,散發著潮濕霉味和前任住戶留下的廉價伏特加氣息。安德烈沉默地將不多的行李搬進屋內,他高大的身軀在這低矮的空間里顯得局促,曾經指揮千噸巨輪下水的工程師,此刻的動作帶著一種被馴服后的笨拙。葉卡捷琳娜抱著阿莉奧娜,站在門口,環視著這陌生的、毫無美感可言的空間。窗外正對著巨大的礦渣堆,寸草不生,像一座沉默的、灰黑色的墳塋。她挺直了背脊,莫斯科鋼琴教師的高貴氣質與這環境明顯地格格不入,仿佛一顆蒙塵的珍珠被丟進了煤堆。阿莉奧娜似乎被這壓抑的氣氛感染,不安地扭動著小小的身子。
活下去,是這個家庭唯一的信條。
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走進了頓涅茨克第17號礦井。坑道入口像一個巨獸張開的、冒著硫磺熱氣的咽喉。他脫下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破的舊襯衫,換上了粗糙厚重的礦工服。那沾滿機油和舊日榮光的粗糲手指,如今笨拙地系著礦燈皮帶。安全帽壓在他仿佛主夜花白的頭發上,勒出了一道深痕。第一次下井,升降籠急速下沉帶來的失重感讓他胃里翻江倒海,黑暗擠壓而來,只有頭頂礦燈的光柱刺破濃稠的墨色,照出坑壁滲水的巖石和扭曲的坑木支架。空氣中彌漫著粉塵、瓦斯和汗餿混合的刺鼻氣味兒。風鉆的轟鳴震耳欲聾,巨大的噪音撕扯著耳膜,也撕碎了他腦海中關于精密圖紙、鋼鐵龍骨和澎湃海浪的最后一點殘響。
他的工作是清理工作面塌方的煤矸石。沉重的鐵鍬每一次鏟起碎石,都像在為自己挖掘墳墓。汗水浸透了工服,混著煤灰,在臉上沖刷出黑色的溝壑。背脊的肌肉在抗議,四肢的關節在呻吟。周圍的礦工大多是沉默的漢子,眼神渾濁,帶著認命般的麻木。偶爾會有幾句粗魯的交談,夾雜著對拖欠工資的咒罵,以及對未來的茫然。安德烈幾乎不開口,他只是機械地揮舞著鐵鍬。每一次彎腰,都感覺工程師的尊嚴在斷裂;每一次直起腰,都為了妻子兒女能多一口面包。巨大的心理落差如同冰冷的礦坑水,浸透了他的骨髓。他想起塞瓦斯托波爾港的晨光,想起船塢里鋼鐵的轟鳴,想起自己曾引以為傲的精密計算——那些曾賦予他存在意義的東西,在這黑暗、潮濕、充滿死亡威脅的坑道里,已經變得一文不值。但他必須得忍耐。襯衫口袋里,那枚冰冷的銀針和煙灰缸碎片,隔著粗糙的布料硌著他胸口的皮肉,提醒著他失去的一切,也支撐著他活下去的意志。它們是他僅存的錨點。
葉卡捷琳娜的求職之路同樣布滿荊棘。頓涅茨克不是克里米亞,這里經濟凋敝,俄語學校更是稀少。她這礦工妻子的身份,試圖尋找一份鋼琴家教的工作,回應者寥寥。那些曾經欣賞她莫斯科背景和優雅談吐的社交圈,在這里不復存在。看著自己因操勞家務而變得粗糙的手指,她那曾經在黑白琴鍵上舞蹈的靈巧雙手,如今更多是在揉搓土豆皮和清洗煤灰浸染的衣物。可是,骨子里的驕傲與獨立支撐著她,她絕不能容忍自己成為安德烈純粹的累贅。
轉機出現在一個飄著小雪的午后。她在廉價市場排隊購買憑票供應的黑面包時,一個穿著破舊的,漿洗得異常近乎發白的軍大衣的男人盯著她看了許久,遲疑地叫了一聲:“伊萬諾娃同志?是您嗎?”
葉卡捷琳娜驚訝地回頭。那張布滿風霜的臉在記憶中有些模糊,但那雙因長期在甲板瞭望而習慣性瞇起的眼睛,她認得。“瓦西里·彼得羅維奇?”她試探地問。這是安德烈在基輔造船廠時的老部下,一個技術精湛的輪機工。
“真是您!”瓦西里激動地搓著手,“天啊,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呢?他怎么樣了?”
得知老上級的遭遇,瓦西里唏噓不已。他自己也失業了,輾轉來到頓涅茨克投奔親戚,在礦上做維修工,日子同樣艱難。但他帶來了一個關鍵信息:“第54中學!他們那兒缺俄語老師!校長是我家遠親,正發愁找不到合適的!您可是莫斯科音樂學院的高材生!您的俄語和文學功底,絕對沒問題!”瓦西里的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既為老上級的家人,也為自己那點殘存的人情價值。
葉卡捷琳娜的心猛地一跳。她整理了一下鬢角的碎發,挺直了腰背,眼中重新燃起了那屬于鋼琴教師葉卡捷琳娜的銳利光芒。隨后,憑著瓦西里的引薦和自己無可挑剔的履歷與談吐,她成功地抓住了這個機會。雖然薪水微薄,但這意味著她重新擁有了社會身份,而不僅僅是“礦工安德烈的老婆”。
伴著葉卡捷琳娜的好運氣,索菲亞也進入了母親所在的第54中學。離開了克里米亞的排擠環境,在母親執教的俄語課堂上,她又開始如魚得水。她挺直脊背在課桌前,飛快地記著筆記,眼神專注。普希金的詩句再次在她筆下流淌,晦澀的語法,在她口中卻可以變得流暢優美。她甚至開始嘗試寫作,薄薄的筆記本上寫滿了少女的心事和對頓巴斯灰色天空的觀察。當然,她的烏克蘭語學習并未停止,但這次是她主動的學習,帶著一種實用主義的冷靜。她會在烏克蘭語教材的空白處,用漂亮的俄語花體字寫下注釋和疑問,有時是精準的翻譯,有時是略帶嘲諷的批注:“又一個試圖抹去歷史的單詞。”她的溫和善良很快讓她在同學中有了幾個朋友,可內心的敏感讓她始終帶著一絲疏離感,仿佛一層無形的保護膜。她是個愛操心的姑娘,會默默幫著母親整理教案,學著照顧妹妹小阿莉奧娜。
馬克西姆的處境卻比較尷尬了。18歲的年齡,他錯過了學徒的年紀,礦上只招熟練工,既不夠資格下井,也沒有一技之長。他嘗試著去找一些其他的工作,但經濟凋敝,連街角的小雜貨鋪都不需要人手。他曾經帥氣的三七分發型變得油膩又凌亂,眼中屬于劉德華模仿者的明亮光彩早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煩躁和無處發泄的戾氣。他混跡在礦工子弟和街頭青年中,在廢棄的廠房里游蕩,靠幫人跑腿、倒騰點來路不明的廉價香煙或和走私貨賺點小錢,間或在臺球廳看場子也能賺取點微薄的零花錢。他依舊愛哼歌,但不再是香港金曲,而是帶著頓涅茨克口音的、充滿怨氣和酒精味的俄羅斯街頭小調。善良的本性在生存壓力下扭曲,他偶爾會帶回來一點糖果給阿莉奧娜,換來妹妹短暫的歡笑,但更多時候,他帶回的是身上的淤青和廉價的酒氣。他與父親的沖突從未停止,只是變得更加沉默、更加尖銳。當安德烈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看到兒子無所事事地癱在唯一破舊的沙發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時,兩人之間的空氣會瞬間凝固,沉重的失望像煤灰一樣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馬克西姆會猛地起身,一言不發地摔門而去。
1994年7月,烏克蘭議會通過新憲法,正式確認克里米亞為烏克蘭自治共和國。這條新聞在晚餐桌上被葉卡捷琳娜輕聲念出。安德烈握著勺子的手停頓了一下,勺柄上沾著的土豆泥滴落回盤子里。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更用力地咀嚼著嘴里干硬的黑面包,腮幫子上的肌肉繃緊。葉卡捷琳娜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一眼悶頭扒飯的馬克西姆和安靜聽著的索菲亞,繼續念著無關緊要的本地新聞。
照顧阿莉奧娜成了大問題。葉卡捷琳娜和索菲亞都要去學校,安德烈在礦上,馬克西姆神出鬼沒。鄰居老太太瑪爾法,一個礦工遺孀,常年被伏特加熏得臉頰通紅的女人,成了他們無奈的選擇。瑪爾法的家永遠彌漫著劣質煙草和燉卷心菜的濃烈氣味,地板油膩,角落里堆著空酒瓶。阿莉奧娜被放在一張鋪著破毯子的舊沙發上,周圍是瑪爾法幾個臟兮兮的,吵鬧不休的孫輩。
悲劇發生在一個異常悶熱的下午。瑪爾法照例在伏特加的作用下昏昏欲睡。爐子上燉著一鍋滾燙的,給孫子們準備的甜菜湯。精力旺盛的阿莉奧娜,這個繼承了父母聰明和旺盛好奇心的小家伙,早已不滿足于狹小的沙發。她扶著墻壁,跌跌撞撞地想探索這個充滿“趣味”的新世界。爐子那跳躍的火焰和鍋里冒出的熱氣,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咿咿呀呀地靠近,伸出那只肉乎乎、白嫩嫩的小手,想去觸碰那看起來溫暖又神奇的東西。就在那一瞬間,她的小腳絆到了地上一個空罐頭盒。
“哇——!!!”
凄厲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驚醒了瑪爾法,也穿透了薄薄的墻壁。阿莉奧娜仰面摔倒在地,但更可怕的是,她伸出的右手,不偏不倚地按翻了爐子邊緣那鍋滾燙的甜菜湯!深紅色的、滾燙的湯汁,像巖漿一樣傾瀉而下,澆在她小小的右手背和前臂上!
葉卡捷琳娜接到鄰居驚慌失措的通知沖回家時,看到的是女兒那只瞬間紅腫、鼓起巨大水泡、皮肉模糊的小手。阿莉奧娜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小臉因為劇痛而扭曲。葉卡捷琳娜的心像被那只滾燙的湯鍋狠狠燙過。她強忍著眩暈和滔天的怒火,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瑪爾法的疏忽,更恨這該死的命運。葉卡捷琳娜用顫抖的手抱起女兒,瘋了一樣沖向礦區的簡陋診所。安德烈聞訊從井下上來,連工服都來不及換,滿身煤灰地趕到診所。他看著女兒那只被紗布包裹得像個小粽子、依舊因疼痛而抽搐的小手,看著妻子慘白卻強作鎮定的臉,這個在礦坑里都不曾低頭的漢子,眼眶瞬間紅了。他粗糙、沾滿煤灰的大手,想碰碰女兒,卻又怕弄疼她,最終只能死死攥成了拳頭,指關節捏得發白,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那里,又多了一道新鮮的、帶著煤灰的傷痕。醫生處理了燙傷,但警告說,這疤痕恐怕會伴隨阿莉奧娜一生。
1995年夏天,頓巴斯礦工因長期拖欠工資爆發了大規模罷工。消息像野火一樣在礦區蔓延。礦渣堆上聚集了越來越多憤怒的工人,他們舉著簡陋的標語,喊著口號,阻塞了通往礦井的道路。空氣中充滿了緊張和對峙的火藥味。
晚餐時分。桌上難得出現了一點葷腥——瓦西里偷偷送來的一小塊腌豬油。昏黃的燈光下,氣氛卻異常凝重。安德烈默默地喝著寡淡的菜湯,眉宇間是化不開的疲憊和憂慮。罷工意味著沒有工錢,沒有工錢就意味著……他看著桌上那點可憐的豬油,看著索菲亞小心翼翼地給阿莉奧娜喂著土豆泥,阿莉奧娜的右手還纏著紗布,只能用左手笨拙地抓著勺子,看著葉卡捷琳娜明顯又消瘦下去的臉頰。罷工傳單就揣在他口袋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今天……礦上停了。”安德烈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干澀。
葉卡捷琳娜手中的勺子一頓,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著丈夫:“你去了?”
安德烈搖搖頭,用粗糙的手指揉了揉眉心:“路口堵死了。瓦西里說,這次……鬧得很大。”
馬克西姆突然嗤笑了一聲,他靠在門框上,手里把玩著一個廉價的打火機:“罷工?有用嗎?上次罷工拖了三個月,最后拿到的那點錢,夠買幾斤土豆呀?”他語氣里充滿了年輕人的憤世嫉俗和對父輩“軟弱”的不屑,“要我說,就該學學電視里那些人,把路徹底堵死!再燒幾個輪胎!不然,那些坐在基輔辦公室里的老爺們,怎么會知道我們快餓死了呢!”
“馬克西姆!”葉卡捷琳娜厲聲喝止,她不能容忍這種危險的煽動,尤其是在這個家里。
安德烈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兒子。那眼神里有深重的疲憊,有被戳中痛處的惱怒,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他何嘗不憤怒?何嘗不絕望?但他是父親,是丈夫。罷工的激情背后是斷炊的冰冷現實。他不能像那些光棍漢一樣不顧一切。他的拳頭在桌子底下再次攥緊,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襯衫口袋里那枚銀針的針尖,隔著薄薄的布料,刺進了他掌心那道新鮮的燙傷疤痕里——女兒的痛,自己的痛,時代的痛,在這一刻詭異地重疊、穿刺。
索菲亞擔憂地看著父親和哥哥,又低頭看看懷里因為剛才的爭吵而有些不安的,用裹著紗布的小手緊緊抓住她衣襟的阿莉奧娜。她拿起一片黑面包,默默地涂抹上一點點珍貴的豬油,遞給父親:“爸爸,吃點吧。”
安德烈看著女兒遞來的面包,看著面包上那點微弱的油光,又看看阿莉奧娜懵懂卻依戀的眼神。他接過面包,機械地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著。干硬的面包渣刮擦著喉嚨,豬油的咸腥味混合著絕望,堵在胸口。他咽下去,連同所有的憤怒、屈辱和作為一個父親必須承擔的重壓。
窗外,礦工們模糊的吶喊聲隱隱傳來,如同地層深處沉悶的嗚咽。頓涅茨克的夜,被礦區的探照燈切割得支離破碎。餐桌上的沉默,比窗外的喧囂更令人窒息。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曾經的造船工程師,如今的礦工,在煤層下喘息,在生活的重壓下彎著腰,但脊梁深處那根名為責任的鋼纜,依舊緊繃著,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葉卡捷琳娜拿起針線,就著昏暗的燈光,開始縫補阿莉奧娜一件磨破袖口的小衣服。銀針穿梭,動作穩定而精準,仿佛在修補這個破碎不堪的世界,哪怕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裂痕。阿莉奧娜靠在姐姐懷里,紅腫未消的小手無意識地抓著索菲亞的衣角,灰藍色的眼睛里映著燈光的微芒,也映著父母沉默中那如山般沉重的憂慮。在這片被煤灰覆蓋的土地上,風暴只是暫時停歇,更深的裂痕,正在看不見的地層下悄然蔓延。(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