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究竟為人帶來了什么呢?”
一個牙杯,兩根牙刷,三塊毛巾。
嶄新的婚床像一片海,靜默地鋪陳在房間里。
“很好,很有精神。”
妻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出神。
她走上前,動作嫻熟地替他撣了撣西裝肩膀處。
其實一點灰都沒,這件西裝是新的。
陳倫低下頭,視線聚焦在胸前那條剛系好的領帶上。
領帶結打得一絲不茍。
“我都不會來著......”
“學校里有專門的禮儀培訓課,”妻子的聲音平穩(wěn),沒有絲毫起伏,“這個包含在內,目的就是為了讓夫妻婚后生活更加和諧。”
她的話語像在讀一份產品說明書,清晰、高效。
“抱歉。”
“不需要道歉。”妻子立刻就捕捉到了他未竟的情緒,“現(xiàn)實角度來說,你在《新生報》工作,工資比我高得多,以后要養(yǎng)家糊口的主力是你,我不覺得這需要道歉。”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而且,昨晚......你一直沒睡好吧?”
是陳述,而非詢問。
陳倫微微一怔,抬眼望向她。
的確看清楚了。
她真的很美,像是小時候在幼兒園里看過的電視上,在動物紀錄片里驚鴻一瞥過的獵豹。
看著她,一種強烈的情緒突然攫住了陳倫,如潮水般涌起。
他不想上班了。
一點兒也不想。
他一點也不想離開這間還彌漫著陌生氣息的屋子。
這念頭如此荒謬,甚至讓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在想城,每個個體自兩歲起就被精確地剝離了原始的親緣臍帶。
孩子們統(tǒng)一送入政府的教育中心,數(shù)據(jù)庫記錄著他們性格的每一次波動、特長的萌芽、愛好的偏向。
血緣的溫情被效率和數(shù)據(jù)替代,“家庭”更像一個為維系社會穩(wěn)定而設計的單位。
那么,妻子這個角色,是否就像一種程序上的接力,自然而然地接過了那被系統(tǒng)在幼年就切斷了的......代表“母親”的那根無形連線?
“那我走了。”
最終,現(xiàn)實的需求壓倒了那瞬間的逃避沖動。
他拿起公文包。
“加油!”
妻子的笑容在身后綻開,是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
......
......
推開沉重的玻璃門,粘稠的鉛灰色霧靄被隔絕在外。
空氣中彌漫著廉價消毒水揮之不去的嗆人氣味,混雜著舊報紙油墨陳腐的氣息與復印機墨粉的焦糊味。
“喂,您好!這里是想城《新生報》!”
接線的安達小姐竭力維持著職業(yè)的甜美聲線,但尾音已透出難以掩飾的沙啞和倦怠。
話筒里傳來一個尖厲而暴躁的女聲:“你是誰?怎么不是之前和我對接的?”
隔著幾米遠,陳倫都能聽清那語氣里的不滿。
“女士,請問您還記得之前和您溝通人員的工號嗎?”
“不管了!”對方的聲音陡然拔高,“我發(fā)現(xiàn)那個內褲大盜了!”
安達握著話筒,求助似的瞟了陳倫一眼,話筒里緊接著是語速極快的控訴,“...就那個死變態(tài)!我晾陽臺新買的......”
安達捂住話筒,無聲地做了個“又來”的口型。
幾乎是同時,隔著幾個工位,另一部電話也催命般地嘶叫起來。
年輕的實習編輯利茲慌不迭地拿起:“喂,您好,這里是......”
“我要爆料!我鄰居墻上被潑了油漆!還把他的大頭照貼在上面,打了個叉!他肯定借了那種高利貸吧?不是說借貸是違法的嗎?他會不會連累到我啊!”
利茲手忙腳亂地在便簽本上劃著,語無倫次地確認道:“您...您慢點說,具體地址......”
陳倫坐回自己熟悉的工位。
桌上堆積的信件、傳真、隨手貼的黃色便簽,如同一座搖搖欲墜的山丘。
僅僅請假了一天。
對,一天,用于處理那場由數(shù)據(jù)庫主導的婚禮。
他按了按還有些發(fā)緊的太陽穴,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口放了一天多的水。
視線在電腦屏幕上快速掃過,上面是他請假前整理好,此刻等著他跟進的“來電摘記”。
西11區(qū)花園街18號樓住戶投訴:隔壁飼養(yǎng)某種奇怪物種,半夜偷偷下樓丟棄糞便,氣味難以忍受,恐有毒害。
匿名舉報(自稱清潔工):看到幾個身著風衣男子在西十三區(qū)“勞倫酒吧”后巷處理染血蛇皮袋,具體不明。
西12區(qū)南郊鎮(zhèn)王女士來電:聲稱連續(xù)三晚在臥室窗戶外看到長臂影子人向上攀爬,稱自己被人腦控,友愛司調查無果。堅持要求深度報道。
大抵如此。
捕風捉影的恐慌、事關生存的瑣碎。
每一樁都需要登記、甄別、篩選,然后大部分石沉大海。
這就是報社記者的日常。
枯燥,卻又像這污濁的空氣一樣,無處不在。
“陳倫!”
“砰!”
伴隨著被重重拍在他桌面的巨響,陳倫整張臉跟吃了苦瓜似的皺成了一團。
來人是他的頂頭上司,社會版主編中川敦。
三十歲未滿,啤酒肚,深眼袋。
一頭灰白夾雜過早脫落的頭發(fā),稀稀拉拉地覆蓋著頭皮,仿佛整個人被抽干了生機。
他一邊急促地咳嗽,一邊點了點那幾張剛打印出來還帶著余溫的傳真紙。
“咳...咳...媽的...溫德爾那個白癡!”中川敦的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陳倫臉上,“凌晨跟友愛司去了現(xiàn)場,鬼知道他怎么搞的,估計是雨天腳滑!結果從井蓋上栽進了下水道,腿骨直接摔斷了!沒幾個月爬都爬不回來!現(xiàn)在人手吃緊,你去跑一趟收容所!”
陳倫雙手接過那幾張傳真照片,湊到眼前細看。
劣質的打印效果讓畫面帶著模糊的顆粒感。
第一張是泥濘的傾盆雨夜現(xiàn)場,強光探照燈下泥水橫流。
第二張稍微近些,能隱約看到躺在地上的兩具人體。
兩具衣不蔽體的尸體!
第三張終于有了特寫般的角度,雖然依舊模糊,但焦點殘忍地捕捉到的脖頸之上......
竟是刺眼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空白!
“頭......沒了?”
陳倫低聲喃喃,眉頭緊蹙,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
這絕非尋常的兇殺。
“看衣服和身形輪廓,像是女性......但具體身份?鬼才知道!”
中川擺擺手,他的眼袋深陷得驚人,仿佛下一秒兩顆眼球就要不堪重負地滾落出來。
“友愛司那幫老爺還在查,尸檢報告會議下午一點開始,你趕緊去!記住了,手腳快,報道要快!昨天現(xiàn)場已經(jīng)圍了一堆群眾了!”
“好,明白。”
陳倫點頭。
他開始迅速整理桌上堆積的等待分類的信件和記錄本,將幾張傳真也塞進自己的包里。
“然后...”
中川剛欲離開,卻又停下腳步,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的猶疑。
“怎么了,中川主編?”
陳倫停下手里的動作。
“咳...沒什么...你小子,”中川的目光在陳倫臉上掃了一瞬,最終落在他嶄新的西裝上,“......把握好這次機會。”
這幾個字說得有些含糊,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空洞的勉勵。
他深深地看了陳倫一眼,沒再多言,轉身帶著那標志性的咳嗽踱開了。
陳倫在原地沉默了幾秒。
什么意思?把握機會?
自己目前能夠晉升嗎?
還是畫大餅?
他咬了咬下嘴唇。
陳倫其實并不完全相信想城那套看似精密無比、公平公正的“分配機制”。
這機制將他從小塞進規(guī)定的軌道,現(xiàn)在又把一個獵豹般的女人推到他面前。
雖然他并不反感小麥就是了。
這么說起來或許有些雙標。
但他既不喜歡像流水線工人那樣毫無波瀾地活著,也打心底厭倦記者這種需要風里來雨里去、面對各種陰暗和人心的工作。
真要說喜歡做什么......
揉面團算不算一個?
想象著自己站在氤氳著麥香的熱氣里,將面粉、清水、酵母在掌心下揉合成富有彈性的生命體,看著面團在烘烤中膨脹出溫暖的金黃色澤。
他應當成為一個面包師才是。
然而,想城那龐大的數(shù)據(jù)庫和冷酷的算法,冰冷地為他蓋上了“記者”的戳印。
個體那點微不足道的喜歡,在數(shù)據(jù)構筑的洪流里,連一絲漣漪都算不上。
就在陳倫拿起包準備離開的剎那,他桌邊那部黑色的外線電話,陡然炸響!
鈴聲尖銳得如同用指甲扣著磨砂燈泡。
陳倫下意識地抄起話筒:“喂?這里是《新生報》”
“是...是報社嗎?求你們幫幫我!...求求你們......”
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巨大的驚恐,女人開始語無倫次地傾瀉起來。
“我丈夫他...他被吃了!在下水道里...被吃掉了!”
“被吃掉了?”
聞言,陳倫的神經(jīng)驟然繃緊!
“他們說...他們說他是自殺!可怎么可能......不可能!他昨天...昨天還去拿了我們一家人剛拍的全家福...笑得很開心...他怎么會......怎么能......”
女人的聲音變得高亢、破碎。
“他明明......啊!!!”
聲音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
沒有掛斷的忙音,也沒有后續(xù)的聲響,只有一片突兀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扼斷了這絕望的線頭。
一股寒氣順著陳倫的脊背悄然爬上。
“女士,還在嗎?”
“女士?”
沒有人回答。
幾秒過后,“嘟嘟嘟”的忙音終于響起。
“安達!”陳倫猛地轉向接線區(qū),提高了聲音,“剛才打到我這部機子的電話,是你轉給我嗎?她前面有沒有撥過其他分機?”
安達在另一頭茫然地搖頭:“剛才太亂了陳倫,好幾個電話同時進來......沒注意到你這邊的具體頻道號,也沒有轉接提示。我這邊系統(tǒng)里只記錄了一小段雜音......”
陳倫的目光沉了下去,迅速抽出了一張便利貼。
借著桌上慘白的燈光,用最快的速度寫下。
【11/2 9:21匿名女姓】
【地點:下水道】
【人物:夫妻,女性約18-25歲區(qū)間。】
【事件:聲稱丈夫“被吃掉”,同時妻子疑似遇害?】
【官方疑似定性為自殺。】
【關聯(lián)細節(jié):昨日曾展示家庭合照,情緒狀態(tài)與之不符。】
【調查最近在相館合照的夫妻,同時丈夫遇害的信息。】
在“被吃掉”和“自殺”這幾個字下面,他用筆尖狠狠劃了數(shù)道深痕。
類似的電話并非絕無僅有。
陳倫下意識地往中川主編辦公室的方向瞟了一眼,門關著,百葉窗拉下了大半。
時間緊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帶著消毒水和舊紙味道的空氣沉悶地壓入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