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班師回朝那日，京城萬人空巷。百姓們扶老攜幼地擠在街道兩側，看著凱旋的軍隊邁著整齊的步伐穿過朱雀大街，目光熱切地追隨著那個騎在白馬上的玄色身影——鎮(zhèn)北王柳合。

蘇晚卿坐在隨行的馬車里，車簾被厚重的錦緞遮得嚴嚴實實，卻依舊能聽到外面山呼海嘯般的“王爺千歲”。她蜷縮在角落，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頸間尚未愈合的傷口，那里還留著柳合昨夜留下的齒痕，隱隱作痛。

離開軍營前，柳合給她換上了一身華貴的紫色宮裝，料子是最上等的蜀錦，繡著繁復的纏枝蓮紋樣，頭上也簪了赤金鑲珠的發(fā)釵。可這些精致的裝扮，卻像沉重的枷鎖，讓她喘不過氣。她知道，柳合是故意的，他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他將昔日的蘇家大小姐收在了身邊，要讓她以這樣屈辱的方式，重新踏入這座她闊別了十五年的京城。

馬車緩緩駛入熟悉的城門，蘇晚卿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這里有她年少時的記憶，有蘇家的府邸，有她和柳合初遇的街角，也有她親手埋葬的愛情和過往。再次回來，早已物是人非。

柳合的王府建在昔日的靖安侯府舊址上，占地廣闊，氣勢恢宏。馬車駛入王府大門，穿過層層庭院，最終停在一座精致的院落前。

“王妃，到了。”侍女掀開簾子，恭敬地扶她下車。

蘇晚卿踉蹌著站穩(wěn)，抬頭望去，這座院落竟和她當年在蘇家的閨房“晚晴院”有七分相似，連院角那棵石榴樹都長得一模一樣。她的心猛地一縮，一股酸澀涌上心頭。柳合這是什么意思？是在嘲諷她，還是……

“喜歡這里嗎？”柳合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后，聲音低沉地問。

蘇晚卿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低下頭不敢看他：“王爺安排的，民女……喜歡。”

柳合看著她順從的模樣，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他以為她會反抗，會憤怒，會像當年那樣驕傲地瞪著他，可她沒有。她就像一只被磨掉了所有棱角的鳥，只會安靜地待在他為她筑起的籠子里，這讓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煩躁再次升起。

“喜歡就好。”他伸手，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看著自己，“以后這里就是你的住處，‘晚晴院’，名字還是當年的名字，希望你能住得‘舒心’。”

他特意加重了“舒心”兩個字，語氣里的嘲諷顯而易見。蘇晚卿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閉上了眼，任由他捏著下巴，疼痛讓她清醒地認識到，這不是夢，她真的回到了這座讓她愛恨交織的京城，回到了這個男人的掌控之中。

柳合松開手，留下一句“好好待著，別給本宮惹事”，便轉身離開了。

蘇晚卿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緩緩蹲下身，將臉埋在膝蓋里，無聲地哭泣起來。晚晴院，多么諷刺的名字。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提醒她過去的美好，也在反襯她如今的凄涼。

日子在平靜和壓抑中一天天過去。柳合并沒有限制她在王府內(nèi)的行動，甚至給了她不少自由。可蘇晚卿很少出門，大多數(shù)時候都待在晚晴院里，看看書，種種花，像一個被遺忘的影子。

王府里的人對她態(tài)度恭敬，卻帶著疏離和敬畏。他們都知道她是王爺從戰(zhàn)俘營里帶回來的女人，也知道王爺對她的復雜態(tài)度——時而寵著，給她最好的衣物首飾和吃食；時而又會暴怒，將她拖到房里打罵，第二天卻又讓太醫(yī)來給她上藥。

府里還有一位姓秦的妾室，是柳合在起義時救下的孤女，性子溫順，對柳合言聽計從。她偶爾會來晚晴院看望蘇晚卿，送來些點心水果，眼神里帶著好奇，卻從不多問。蘇晚卿對她也很客氣，兩人井水不犯河水。

蘇晚卿知道，秦妾室才是柳合身邊真正該有的女人，溫順、聽話，不會像她這樣惹他生氣。可柳合卻很少去秦妾室那里，大多數(shù)夜晚，他都會宿在晚晴院，帶著一身酒氣，用各種方式折磨她，也折磨他自己。

這日，蘇晚卿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忽然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W。她疑惑地抬頭，看到柳合帶著幾個官員模樣的人走了進來，他們說說笑笑，氣氛融洽。

看到蘇晚卿，眾人都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然的神色。

“王爺，這位就是您從南邊帶回來的美人吧？果然風姿綽約。”一個胖胖的官員笑著打趣道。

柳合的目光落在蘇晚卿身上，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淺綠色衣裙，站在石榴樹下，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她身上，竟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他心中一動，隨即冷下臉：“不過是個玩物罷了，讓諸位見笑了。”

蘇晚卿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握著剪刀的手微微顫抖。他總是這樣，在人前毫不留情地羞辱她，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撫平他心中的恨意。

“王爺說笑了。”另一個官員連忙打圓場，“能得王爺青睞，想必也是個妙人。”

柳合沒再說話，徑直走到蘇晚卿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愣著做什么？還不快給各位大人請安。”

蘇晚卿咬著唇，強忍著屈辱，微微屈膝行禮：“見過各位大人。”

官員們連忙回禮，眼神卻在她和柳合之間來回打量，帶著曖昧和好奇。

柳合看著她泛紅的眼眶，心中那股扭曲的快意再次升起。他低頭，在她耳邊低語：“晚上回去，本宮再好好‘疼你’。”

蘇晚卿的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白得像紙。

送走官員后，柳合屏退了下人，獨自留在晚晴院。蘇晚卿默默地收拾著剪刀和花枝，不敢看他。

“過來。”柳合開口。

蘇晚卿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柳合拉著她坐在石凳上，目光落在她修剪整齊的花枝上：“你以前最喜歡這些花草。”

蘇晚卿愣了一下，沒想到他還記得。當年她在蘇家的時候，確實很喜歡擺弄花草，柳合總是默默地陪在她身邊，幫她澆水、施肥。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沉默。

柳合看著她蒼白的側臉，忽然問道：“當年蘇家被抄家的時候，你在哪里？”

蘇晚卿的身體輕輕一顫，眼底閃過一絲痛苦：“我……我在城外的別院。”

“是嗎？”柳合冷笑，“那你倒是比你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人幸運。”

蘇晚卿猛地抬頭，看著他眼中的嘲諷，忍不住反駁：“他們是我的家人！”

“家人？”柳合低笑起來，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恨意，“就是你的這些家人，當年把你許配給戶部侍郎，逼你和我斷絕關系！就是他們，平日里把你捧在手心，卻在城破時棄你而去！這樣的家人，你還護著他們？”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在蘇晚卿的心上，讓她無力反駁。是啊，她的家人，在危難時刻選擇了拋棄她。可那畢竟是生她養(yǎng)她的家人，她無法像柳合那樣恨得徹底。

“柳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試圖解釋，當年她離開他，不僅僅是因為家人的逼迫，還有更深層的原因，關乎柳合的性命。

“不是我想的那樣？那是怎樣？”柳合打斷她，眼神變得冰冷，“是你心甘情愿拋棄我，嫁給那個比你大十幾歲的老男人？還是你早就厭倦了我這個卑賤的小廝，想找個門當戶對的夫婿？”

蘇晚卿看著他眼中的怒火和不信任，心中一片冰涼。她知道，無論她怎么解釋，他都不會相信。十五年的恨意，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化解的。

“我累了。”她低下頭，聲音疲憊，“王爺要是沒別的事，民女先回房了。”

“站住！”柳合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蘇晚卿，你就這么不想提起過去？你就這么怕面對你當年的所作所為？”

“不是我怕，是你不想聽！”蘇晚卿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眼眶通紅地看著他，“柳合，你只記得我拋棄了你，你記得我為什么拋棄你嗎？當年朝廷要捉拿起義軍的家屬，你父親是起義軍的頭領，這個秘密一旦泄露，你就會被滿門抄斬！我不離開你，怎么保你性命？！”

這是十五年來，蘇晚卿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當年的真相，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柳合愣住了，握著她手腕的手微微松開，眼中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你說……什么？”

蘇晚卿看著他震驚的樣子，心中涌起一股悲涼。原來他什么都不知道，原來他一直以為她是因為嫌貧愛富才離開他。

“當年我父親查到了你父親的身份，知道朝廷很快就會動手。”她聲音哽咽地說，“他逼我嫁給戶部侍郎，說只有這樣才能保你周全。我沒辦法，只能答應他。我在客棧留下那封信，是為了讓你徹底死心，讓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她的話像一顆驚雷，在柳合的腦海中炸響。他呆呆地看著蘇晚卿淚流滿面的臉，心中翻江倒海。這些年，他一直活在被拋棄的怨恨中，卻從未想過，當年她的離開，竟然是為了保護他？

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

柳合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又酸又疼。他看著蘇晚卿蒼白的面容和眼底的疲憊，想起她背上的傷疤，想起她在戰(zhàn)俘營里狼狽的模樣，心中的恨意開始一點點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懊悔、心疼、還有一絲慌亂。

他猛地松開蘇晚卿的手，踉蹌著后退一步，眼神復雜地看著她：“你……你說的是真的？”

蘇晚卿看著他動搖的樣子，淚水流得更兇了：“我沒有騙你。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你。我聽說你參加了起義軍，聽說你屢立戰(zhàn)功，聽說你成了鎮(zhèn)北王，我既開心又害怕……”

柳合的腦海一片混亂，過去的記憶和現(xiàn)在的真相交織在一起，讓他無法思考。他一直以為自己恨錯了人，一直以為自己的報復是理所當然，可現(xiàn)在看來，他的報復是多么可笑，多么殘忍。

他看著蘇晚卿哭泣的樣子，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想上前抱住她，想告訴她這些年他也很想她。可多年的恨意和驕傲讓他無法低頭，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神復雜地看著她。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硎膛穆曇簦骸巴鯛敚劓襾砹恕！?

柳合和蘇晚卿同時愣住，蘇晚卿連忙擦去臉上的淚水，低下頭，恢復了平日里沉默的樣子。

柳合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眼神再次變得冰冷，仿佛剛才的動搖從未發(fā)生過。他看著蘇晚卿，聲音生硬地說：“你說的話，本宮會查清楚。在那之前，你最好安分點。”

說完，他轉身快步離開了院子，仿佛身后有洪水猛獸在追趕。

蘇晚卿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一片冰涼。她以為真相大白，他們之間就能有所改變，可他還是選擇了懷疑和逃避。或許，他們之間的裂痕太深，早已無法彌補。

她緩緩蹲下身，將臉埋在膝蓋里，無聲地哭泣起來。京華舊夢，終究只是一場空。而柳合，在走出晚晴院很遠之后，才停下腳步，望著緊閉的院門，眼底充滿了掙扎和痛苦。他知道，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