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guān)的雪下了整整七日，天地間一片蒼茫。柳合踩著沒過膝蓋的積雪登上城樓時，靴底的冰碴子咯吱作響。關(guān)外的匈奴營帳早已撤得干干凈凈，只留下被凍硬的篝火灰燼，在風(fēng)雪中若隱若現(xiàn)。

“王爺，斥候回來了！”副將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手里高舉著一封染血的信箋，“江南來的！”

柳合接過信箋，指尖觸到粗糙的麻紙，上面還沾著未干的雪粒。他迫不及待地拆開，蘇晚卿的字跡在風(fēng)雪中顯得格外溫暖：“柳合，聽說你打了勝仗，我讓敘之給你備了兩壇女兒紅，等你回來喝。對了，文彥說你在雁門關(guān)總吃干糧，我給你寄了些桂花糕，用棉絮裹著，應(yīng)該還軟乎……”

“還軟乎個屁。”柳合低聲罵了句，眼眶卻有些發(fā)熱。他捏著信紙往城下走，玄色披風(fēng)掃過積雪，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城樓下，將士們正圍著一口大鍋煮姜湯，熱氣騰騰的白霧里，滿是劫后余生的笑語。

“王爺，嘗嘗？”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士兵遞來一碗姜湯，碗邊還沾著姜沫，“炊事班新熬的，驅(qū)寒。”

柳合接過姜湯，仰頭灌了大半碗，辛辣的暖意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他抹了把嘴，忽然笑道：“等回了京城，本王請你們喝女兒紅，管夠！”

“好！”將士們齊聲歡呼，聲浪震得城樓上的積雪簌簌往下掉。

入夜后，軍帳里多了幾分喜氣。副將正在清點戰(zhàn)利品，見柳合對著那包桂花糕傻笑，忍不住打趣：“王爺，這桂花糕有那么好吃？”

“你懂個屁。”柳合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糕點被凍得硬邦邦的，卻還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他忽然想起在江南時，蘇晚卿追著打他的樣子——那時他搶了她最后一塊桂花糕，她舉著繡花針追了他半個院子，鬢邊的玉蘭花瓣都跑掉了。

“對了王爺，”副將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從匈奴首領(lǐng)帳里搜出來的，看著像封密信。”

柳合展開信紙，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竟是用漢文寫的：“若敗，速報南朝奸臣，可借糧草再犯。”他眉頭瞬間皺起，指尖重重拍在案上：“查！給我查清楚，哪個奸臣敢通敵！”

軍帳的油燈在沉默中搖曳。副將看著王爺驟然變冷的臉色，不敢多言，轉(zhuǎn)身就要去安排。

“等等。”柳合叫住他，目光落在信紙末尾的朱砂印記上，“這個印記，你見過嗎？”

副將湊近一看，只見印記是朵殘缺的梅花，花瓣邊緣帶著鋸齒。他忽然臉色大變：“這是……這是吏部侍郎的私印！去年他去邊關(guān)勞軍，給末將遞過帖子，上面就是這個印！”

柳合捏著信紙的手指泛白，指節(jié)咯咯作響。吏部侍郎是前江南巡撫的門生，而前巡撫正是被蘇文彥扳倒的那個“恩師”。這盤棋，竟比他想的還要深。

“備馬。”他猛地起身，玄色披風(fēng)掃過案幾，帶起一陣風(fēng)，“本王要親自帶一隊人，連夜回京。”

“王爺，您剛打完仗……”

“少廢話。”柳合將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收好，聲音冷得像關(guān)外的風(fēng)雪，“京城有狐貍，得回去打。”

離開雁門關(guān)時，月色正好。柳合勒住馬韁，回頭望了一眼巍峨的城樓，燈火在風(fēng)雪中明明滅滅，像一雙雙警惕的眼睛。他忽然想起蘇晚卿說過的話：“柳合，朝堂比戰(zhàn)場還可怕，你別總那么沖動。”

“放心。”他對著空曠的雪地低語，仿佛她就在身邊，“這次我不沖動。”

快馬加鞭走了三日，終于在第四日清晨抵達(dá)京城。柳合沒回王府，徑直去了蘇文彥的丞相府。少年丞相穿著睡衣就跑了出來，見他一身風(fēng)霜，眼窩深陷，嚇了一跳：“鎮(zhèn)北王？您怎么回來了？”

“別廢話，進(jìn)府說。”柳合拽著他往里走，腳步生風(fēng)。

書房里，柳合將那封密信拍在案上：“看看這個。”

蘇文彥展開信紙，臉色瞬間慘白，手都開始發(fā)抖：“吏部侍郎……他怎么敢……”

“他不僅敢，還想借匈奴之手動搖國本。”柳合端起侍女送來的熱茶，指尖因疲憊微微顫抖，“前江南巡撫，吏部侍郎，還有那些反對你新政的世家……他們早就勾結(jié)在了一起。”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落在窗欞上沙沙作響。蘇文彥看著密信上的梅花印，忽然想起姑母說過的話：“文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那時他還嫌姑母啰嗦，如今才明白，這朝堂之上，果然步步驚心。

“鎮(zhèn)北王，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蘇文彥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畢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哪見過這種陣仗。

柳合喝了口熱茶，目光漸漸沉靜下來：“先不動聲色。你繼續(xù)推行新政，引他們露出馬腳。我去查他們通敵的證據(jù)，等時機(jī)成熟，一并扳倒。”

“可是……”蘇文彥猶豫道，“他們在朝堂根基深厚，萬一……”

“沒有萬一。”柳合打斷他，目光銳利如鷹，“你忘了你姑母怎么教你的？遇事別慌，沉住氣。”

蘇文彥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姑母說的“柳合看著粗枝大葉，心里比誰都有數(shù)”。他深吸一口氣，鄭重頷首：“晚輩明白。”

離開丞相府時，雪已經(jīng)停了。柳合抬頭望了眼灰蒙蒙的天，忽然想去晚晴院看看。那里的臘梅應(yīng)該還開著，像蘇晚卿在江南插瓶的那束。

王府的侍衛(wèi)見他回來，都愣住了。柳合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聲張，自己徑直往后院走。晚晴院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響。他推門進(jìn)去，只見一個小丫鬟正踮著腳尖摘臘梅，籃子里已經(jīng)放了不少。

“你在干什么？”

小丫鬟嚇得手一抖，臘梅掉在地上，慌忙跪下：“王……王爺恕罪！是……是蘇丞相讓人來取的，說要給江南的姑母寄去……”

柳合看著地上的臘梅，忽然笑了。他彎腰撿起花枝，遞給小丫鬟：“小心點摘，別弄傷了枝干。”

“是！”小丫鬟接過花枝，怯生生地應(yīng)著。

柳合走到廊下，看著滿院的臘梅，忽然覺得心里踏實了許多。他想起蘇晚卿在江南說過的話：“柳合，你別總皺著眉，笑起來其實不難看。”那時她指著他的臉，眼里滿是促狹的笑意。

“來人。”他對著院外喊道，“備筆墨。”

侍衛(wèi)很快送來筆墨紙硯。柳合鋪開宣紙，蘸了蘸墨，忽然想起蘇晚卿教他寫字的樣子——那時她握著他的手，筆尖在紙上劃過，寫下“平安”二字。他深吸一口氣，提筆寫下“平安”，字跡雖不如蘇晚卿娟秀，卻帶著幾分剛勁。

“把這個和臘梅一起寄去江南。”他將字條遞給小丫鬟，語氣難得溫和，“告訴蘇姑娘，京城一切安好，讓她放心。”

小丫鬟接過字條，連連應(yīng)是。

柳合站在廊下，看著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將臘梅和字條放進(jìn)錦盒，忽然覺得，這滿院的臘梅香里，竟有幾分江南的味道。他知道，前路還有很多風(fēng)雨，但只要想到那些在江南等他的人，想到這滿院的臘梅，他就有勇氣走下去。

夜色漸深，王府里的燈火次第亮起。柳合坐在書房，對著那封密信沉思。窗外的臘梅在月光下靜靜綻放，冷香浮動。他忽然想起蘇晚卿說過的話：“柳合，無論遇到什么事，都別丟了本心。”

他拿起筆，在密信旁寫下“查”字，筆尖劃破紙頁，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這京城的狐貍，該好好清一清了。而江南的玉蘭，還在等他回去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