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卷著黃沙，刮過難民營的破帳篷，發出嗚嗚的聲響，像無數亡魂在低聲哭泣。劉明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舊衣，跟著押送的士兵穿過擁擠的人群，腳下的泥路混雜著枯草和不明污漬，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鉛。

她的頭發亂糟糟地貼在臉上，曾經養尊處優的手布滿了凍瘡和裂口，指節因為長期勞作而粗大變形。若不是那雙眼睛還殘留著幾分昔日的清亮，任誰也認不出，這竟是當年名動京華的蘇家大小姐，蘇晚卿。

“進去。”士兵粗暴地推了她一把，將她搡進一頂寬敞的軍帳。

帳內暖意融融，與外面的寒風刺骨判若兩個世界。炭火盆里的銀炭燒得正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她曾經無比熟悉的冷冽氣息。

劉明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主位的軟榻上坐著一個男人。他穿著玄色織金龍紋的錦袍，腰間束著玉帶，墨發用玉冠高高束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的面容輪廓深邃分明，眉骨高挺，鼻梁筆直，薄唇緊抿著，下頜線繃得緊緊的，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嚴。

可那雙眼睛，那雙曾在無數個深夜里溫柔凝視她、也在她生氣時盛滿委屈的眼睛，此刻正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釘在她身上。

是柳合。

時隔十五年，那個曾經跟在她身后、怯生生叫她“小姐”的少年，如今已是權傾朝野的鎮北王，是這場顛覆王朝的起義中，踩著尸山血海殺出來的無冕之王。

劉明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翻涌的情緒，膝蓋卻不受控制地開始發軟。

“抬起頭來。”

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和記憶里那個總是溫馴的少年判若兩人。劉明咬著唇，僵持了片刻，終究還是緩緩抬起了頭，迎上他冰冷的目光。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看見他眼底翻涌的怒火和怨毒，像沉寂了十五年的火山，終于在這一刻找到了噴發的出口。

“蘇、晚、卿。”柳合一字一頓地念出她的本名，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刺骨的恨意，“本宮找了你十五年，你倒是藏得好。”

劉明的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她知道他恨她，從她當年在臨江客棧留下那封冰冷的訣別信開始，從他在戰火中九死一生、靠著這股恨意支撐著活下來開始，這份恨就早已刻進了他的骨血里。

“王、王爺認錯人了。”她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民女劉明，不是什么蘇晚卿。”

“認錯人？”柳合低笑起來，笑聲里卻沒有半分暖意，反而充滿了嘲諷，“蘇晚卿，你就算燒成灰，本宮也認得你這雙眼睛。”他猛地一拍桌案，茶杯里的水濺出，“當年你在客棧里棄我而去，不是說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嗎？怎么？你嫁的那位‘良人’呢？怎么把你丟進這戰俘營里了？”

他的話像鞭子一樣抽在劉明的心上，讓她臉色瞬間慘白。是啊，她嫁的人呢？在城破之日，她的丈夫帶著細軟棄她而去，將她推入了亂兵之中，成了階下囚。這就是她當年為了家族、為了所謂的“前程”放棄柳合的下場。

“怎么不說話？”柳合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來。他身形高大挺拔，玄色錦袍上的金龍仿佛活了過來，帶著噬人的氣勢。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像鷹隼一樣銳利，“是覺得丟人？還是在后悔？”

劉明被迫仰著頭看他，脖頸繃得發緊。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煙味和龍涎香混合的氣息，這氣息讓她恍惚想起年少時，他剛被她從街頭救回來，身上總是帶著皂角的清香，干凈又溫暖。

“民女……無話可說。”她閉上眼，聲音輕得像嘆息。

“無話可說？”柳合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蘇晚卿，你當年把本宮像扔垃圾一樣丟掉的時候，怎么沒想過有今天？”他湊近她，溫熱的氣息噴在她臉上，帶著濃烈的酒氣和恨意，“你以為本宮會放過你？”

下巴的劇痛讓劉明忍不住蹙緊了眉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從她在戰俘群里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場遲到了十五年的清算，終究還是來了。

“王爺想怎樣？”她睜開眼，直視著他的眸子，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殺了民女，以泄當年之憤？”

柳合看著她眼底的倔強，那眼神像極了當年她生氣時的模樣，只是少了幾分嬌縱，多了幾分滄桑和麻木。這讓他心中的怒火更盛，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他猛地松開手，劉明踉蹌著后退一步，捂著下巴劇烈地咳嗽起來。

“殺了你？”柳合冷笑一聲，轉身走到軟榻邊坐下，重新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仿佛剛才那個暴怒的人不是他，“太便宜你了。”

他抬眸，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審視貨物般的冰冷：“本宮聽說，你嫁的那個男人，是前朝的戶部侍郎？蘇大小姐果然好眼光，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忘攀附權貴。”

劉明的嘴唇動了動，想解釋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解釋又有什么用？在他眼里，她早已是個嫌貧愛富、背信棄義的女人。

“民女……早已不是什么大小姐了。”她低聲道，“只是一個戰俘，王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剮了你？”柳合放下茶杯，眼神變得幽暗起來，“本宮偏不。”他看著她蒼白消瘦的臉，看著她身上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本宮要你留在身邊，做回你的老本行。”

劉明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驚愕和不解。

柳合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當年你是蘇家大小姐，本宮是你的小廝。如今本宮是大啟的鎮北王，你，就做本宮的侍妾吧。”

“不！”劉明失聲尖叫起來，臉色比剛才還要白，“王爺，求您放過民女！民女已經嫁過人了，配不上王爺！”

“配不上？”柳合站起身，再次走到她面前，伸手捏住她的臉頰，強迫她看著自己，“蘇晚卿，你當年棄我而去的時候，怎么沒想過配不配？現在知道廉恥了？晚了！”

他的眼神冰冷而堅定：“從今天起，你就是本宮的人了。本宮讓你生，你才能生；本宮讓你死，你才能死。你當年欠本宮的，本宮會讓你一點一點，加倍償還！”

劉明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劃過布滿灰塵的臉頰，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她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中充滿了絕望。

她知道，這不是救贖，而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那個曾經會因為她一句夸獎而臉紅、會在她生病時徹夜不眠照顧她的柳合，真的已經死在了那個臨江客棧的雨夜，死在了她親手寫下的那封信里。

如今活著的，只有滿心恨意的鎮北王柳合，和他為她準備的、名為“報復”的囚籠。

帳外的風還在呼嘯，卷起地上的落葉，像在為這段被辜負的過往，奏響一曲悲涼的挽歌。而帳內，一場注定糾纏不休的愛恨情仇，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