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你這身份有點復雜了啊。少爺。出馬弟子，人大高材生，還想當演員？”

一頓飯的功夫，老人就對這倆孫子輩的小娃娃有了個了解。

范冰其實還好，在老頭看來就是屬于很普通的一個丫頭。但安心這小孩兒就有點意思了。

品性什么的不提，就單是從范冰嘴里得知了那場“跳大神”的能耐，他就知道，眼前這小孩兒是有真本事那種。

只不過……

“唉，可惜了。大清完了，你們就不能再進山海關了。以前還好，想進來，到廟里請個文牒就行。現在大清都沒了，新文牒你們也不認啊。”

“嗯。”

安心笑著點點頭：

“不過也沒什么可惜的，封建迷信嘛。越少越好~”

已經二兩酒下肚的老頭聞言，頗為欣賞的應了一聲：

“那倒也是。堂堂正正做人，虧心事少做比什么都強。不過還是挺可惜的，我年輕的時候，是真真正正看過別人家的院子破臺，遇到邪乎東西，請了儒釋道三家高人來做法的場面。那時候有個大薩滿，好家伙，胳膊上那么老大一只海東青……哎喲給我稀罕的……”

老頭開始說起來了“舊社會”的那些事情。

而范冰聽著聽著，則好奇的問道：

“破臺是什么意思啊？”

老頭開始解釋戲班子破臺的規矩，諸如沒破臺叫白虎臺，唱戲就出事等等，而范冰聽著聽著，就好奇的問道：

“葉大爺，《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你覺得和梅蘭芳先生的虞姬，誰更好看啊？”

這話但凡是個戲曲行內人，估計都得吹胡子瞪眼睛。

拿外行比內行？

這不是埋汰人么。

可惜。

老頭只露出了納悶的神色：

“沒聽說過《霸王別姬》這么一號人物啊，哪派的？”

“應該是梅派呀，我聽人說張國嶸就是模仿的梅蘭芳先生，演程蝶衣才演的那么好。”

“？”

老人更暈了。

這話每一個字他都會寫，但合一起……一個字都不認識了。

“大爺，她說的是電影，陳愷歌拍的那個電影《霸王別姬》。”

“唔，那我倒沒看過。那個演的人是曲藝行的么？”

“不是，是個香江那邊的演員。”

“那沒戲。”

老頭一擺手：

“不是我瞧不起外行，但你們這幫小孩兒呢，是沒見過戲臺上的“梅蘭芳”到底是什么模樣。見過后……唉，這么說吧，他演過的角兒，你再看其他人演同一出，都會覺得……怎么那么假呢。”

老人的話里話外都是對梅蘭芳的推崇。

接著搖頭一聲嘆息：

“而且別說現在了……怕是以后幾百年，都再也出不來下一個梅蘭芳嘍。”

“為什么呀？就那么厲害？”

看著滿眼好奇的女孩，老人也知道她不懂，于是樂呵呵的說道：

“用現在的話來講呢，一來，人家的天賦確實高。別說梅派了，他的出現，算是讓所有人都真正明白了旦角真正長什么模樣。后人想超越，可太難了。就連小玖，最多也就六成的神似。二來呢……曲藝行都沒落了，唉。”

說到這，他搖頭一嘆，不再多言。

而是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

也就是這倒酒的功夫，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沖著范冰笑道：

“冰冰，想當頭鉤的好角兒么？”

范冰一愣，下意識的點點頭：

“肯定想呀。”

“哈，憑你現在，可當不了。”

“葉大爺！”

范冰一下就有些急了。

甚至臉都有些紅。

可老頭卻哈哈一笑：

“哈哈，不服氣是不是？”

面對女孩的羞惱，老頭卻好整以暇的舉起了杯子：

“你們現在的小孩兒啊，尤其是電視上，好些個年輕小孩兒，連路都走不明白。好角兒身上有的“身”、“韻”、“意”、“形”里，空占了一個“身”，剩下的一股腦的看不著。這種，怎么當好角兒？……冰冰，你別不信。來，你站起來。”

聽到這話，似乎有些賭氣的女孩“噌”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看著她那不服氣的模樣老頭又樂了，說道：

“你給我表演一個……嗯，你是過去大戶人家的小姐，從外面剛回來，進門來給我們打招呼。小安，你也看著，看仔細，一會兒我給你倆講為什么。畢竟……總不能白吃你一頓飯不是？”

他俏皮的說完，一指門口：

“去吧。”

“去就去！”

范冰不服氣的直接朝外走，來到了院子里，頂著個大太陽說道：

“剛從外面回來的古代戲，您可瞧好啦！”

“哈，瞧著呢瞧著呢。”

老頭轉身，樂呵呵的和安心一起往外面看。

而范冰則深呼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后，一步一步朝著屋里走來。她走的很慢，很淑女。在進屋后，雙手放到了側腰處，微蹲身子：

“爹，娘，我回來了。”

老頭笑的更開心了，扭頭對安心說道：

“你覺得怎么樣？”

“……挺好啊。”

安心有些納悶。

不就是從外面回來么，這幾步路的功夫，能看出來什么？

而聽到這話，老頭露出了無可奈何的模樣，對范冰招手：

“來，你坐我這。”

說著，他就站了起來，把位置讓給女孩后，自顧自的走了出去。

這倆孩子，一頓飯的功夫，他就看明白了。

都是挺不錯的小孩兒。

男孩呢，實誠，沒那么多心眼。

小姑娘呢，好勝，要強，聰明。但有點軸。

但都不是什么壞孩子。

就沖這倆晚輩，以及這一盆……真是五六十年沒吃過的稀罕物，他都得給提點兩句。

于是，站在院子里，他說道：

“看好了。”

說完，他的手微微提起，好似在拿捏著衣角，然后朝著屋子里走了過來。

可他一動身子，倆人立刻就察覺出了與……尋常人走路不同的地方來。

正常人，你就自然的走，往屋子里進就得了。

但這位葉大爺不是，他走路的步子……很有趣。

腳尖微翹，腳跟先輕觸地，步幅小幅度挪動，并且頻率很固定，不快，也不慢。

而也正是這樣一種步伐，當他踏出第一步開始……原本有些駝背的身姿就完全轉化成了一種……

端莊！

端莊的，古代，大戶人家的大小姐。

連帶著他之前的言語，一下子，這個形象就進入了安心和范冰的心里。

而從意識到這個印象，到產生疑惑為什么會帶給自己這種感覺時，一段簡簡單單的路也就走完了。

老人沒行禮，也沒表達出什么特別女性化的特征。

甚至，在他進屋后，停住了步伐時，他好像又從那端莊的大小姐，變成了如今留著強者發型，其貌不揚，只是眼睛炯炯有神的鄰家老大爺。

哦對，老大爺還挺能吃，碗邊兒一堆雞骨頭。

可……

回憶著剛才那一幕，再搭配眼前那笑呵呵的老大爺，一股似是而非的矛盾感就這么陡然而生。

“怎么樣，看明白了沒？”

“……”

“……”

老人的問題，在倆小孩兒這的回應，是兩雙帶著幾分迷茫的雙眼。

看明白了，但又沒看明白。

不懂。

但……

“是步伐的變化？我就看出來了這個。”

隨著安心的話，女孩下意識的點點頭，顯然，她也看出來了壓力來自輪胎，但眼前這臺老賓利到底是咋過彎的，她也沒看懂。

見狀，老人搖了搖頭：

“唉，所以說啊，你們倆~身、韻、意、形，都只占了身。我剛才走這幾步呢，叫做云步。聽過么？”

倆小孩齊刷刷的搖頭。

不過安心倒舉起了手：

“我知道四方步！就唱戲的人走的那種步子。”

“嗯，還行，多少算是懂點。官步……嗯，就是你們說的四方步。是……男人走的步伐。這么說，聽得懂吧？而女子呢，走官步不像話，只有個別的戲里能見到，比如《穆桂英掛帥》里出征選段。而尋常呢，就分云步、蹉步，快步，圓場步，沉步……說這些是告訴你們，現代戲，老頭我看的不多。

但偶爾看的那幾部戲里，年輕的男娃娃也好，女娃娃也罷，多多少少就是臉兒好。身子垮的一塌糊涂。你們以后肯定想演古代戲吧？如果不會這個，上了電視也不好看。而在臺上，你演著虞姬，結果身段一抻出來，連個外行都算不上。那你可當不成梅蘭芳。”

老頭一邊兒說，一邊來到了女孩身邊。

范冰趕緊給大佬讓位置，而老頭坐下后，笑呵呵的說道：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我光看一眼你們倆走路，我就知道你倆還沒入行呢。雖說這戲曲和電視不一樣，但你看現在那些火的電視。四大名著這些，哪個不是戲曲行當的東西？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不一定全是好的。但能傳下來的，肯定也不差。得會。不會，你這輩子都當不成頭鉤。”

說著，他美滋滋的夾了一顆花生米，放嘴里咯吱吱咯吱吱的嚼了幾下，呷了一口酒。

心里算是舒坦了。

有句話說的好，叫寧舍一錠金，不舍一句春。

吃了人家一頓飯，給了句提點，這是兩不相欠的情誼。

也算是有交代了。

可惜，他有點誤判了坐自己對面的女孩那順桿爬的性格：

“大爺……太……太厲害了！”

“哈哈~”

“我能跟您學嗎？”

“呃……”

……

“誒，你看我走的對么？”

正刷碗的安心聽到這話后，扭頭看了過去，就瞧見了女孩那……要多別扭有多別扭的步伐。

“不像，行了，先別學了，把喝湯的三個碗拿來。”

“哦哦，好。”

女孩掉頭回了屋，把剩下的碗筷拿出來后，蹲在了水龍頭前，和安心一起刷碗。

一邊刷，她一邊說道：

“葉大爺真挺厲害的。今天算是來著了。而且人也特別好……”

“確實挺厲害的，學到東西了。而且剛才我想了下，他說的還真有道理。走路似乎確實是一門學問，他后面給咱倆演示的四方步，一下子那種王公大臣的感覺就出來了。”

“對對對……”

范冰趕緊點頭，想了想，壓低了聲音：

“那你說我什么時候找他比較好？”

“都行啊……大爺不是說了么，想學，早點去找他。不過……”

回憶著今天早上的情景，安心說道：

“他起來的很早的。今天早上我聽見他開始練嗓子的時候，是四點多不到五點。”

“那么早？”

范冰一懵。

她每天六點多起來都覺得累得夠嗆。

安心點頭：

“嗯，老人嘛，覺少。”

“不不不，不全是睡覺的問題，《霸王別姬》里，程蝶衣小時候不也是么，天不亮就開始起來練功。而且你想啊，葉大爺是舊社會過來的人，這種早起練功都成他的習慣了。”

一邊說，她一邊接過了安心遞來的滿是洗潔精的碗，擰開了水龍頭開始沖。

想了想，她用力點點頭：

“那我明天也起來的早點。晚上回去早點睡！”

“你家不是不遠么？”

“就在北影后邊，我一會兒就回去修自行車去……你送我一趟？把自行車修好，我每天早上就能騎車過來了。”

“好。”

安心一口答應了下來。

接著就聽女孩問道：

“你和我一起？”

“呃……”

安心想了想，點點頭：

“行。”

“嘿嘿。”

女孩頓時眉開眼笑：

“那以后就這樣，早上咱倆一起找葉大爺去學，然后我去找活……你跟我一起唄？然后中午回來，我教你走位啊，找鏡頭之類的，反正你還有兩個月才開學呢不是么。”

說著，她開始自言自語：

“得趕緊學才行呀，葉大爺說了，我歲數其實都已經很大了。人家唱戲的都是從小的童子功……不過我覺得倒不算太晚。他說的什么……身、韻之類的。我每樣都學，哪怕不精通，但肯定比沒學過的人強，你說對不對？而且……安心，何導演那部《還珠》也是古代戲呢。何導演看上了咱們倆，咱倆得一起抓緊努力才行！瓊遙阿姨在灣灣可火了，沒準兒咱倆一下就紅了呢，嘿嘿嘿嘿……”

說著說著，她傻笑了起來。

無論是表情還是雙眼，全是對未來的向往與憧憬。

無比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