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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面瓜的故事(六)

  • 面瓜的故事
  • 冰玲瓏1970
  • 3590字
  • 2025-07-23 11:54:20

面瓜覺得自己像個被塞進炮筒里的土豆,就等著那根引線被點燃。胡外財那批摻了沙子的“三一重工”水泥,終究還是埋下了禍根。一段剛澆筑不久的路基,在經歷了一場不算大的凍融循環后,表面竟像被狗啃過似的,坑坑洼洼,酥脆得能用手掰下渣來。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瘟神,瞬間傳遍工地。工人們圍著那段“豆腐渣”路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眼神有意無意地瞟向面瓜那間孤零零的倉庫辦公室。那眼神,像針尖,扎得面瓜脊背發涼。

事故分析會開得像場批斗。煙霧繚繞的簡易會議室里,項目經理張大膽拍著桌子,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對面墻上那張“安全第一”的標語上:“簡直是恥辱!重大質量事故!這責任,必須有人擔!”他眼睛瞪得像銅鈴,目光在與會人員臉上掃射,最后精準地定格在縮在角落的面瓜身上。

“面管理員!”張大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材料是你管的!入庫檢驗怎么做的?這批水泥,單據上清清楚楚寫著‘三一重工’,你簽的字!白紙黑字!現在路爛成這樣,你怎么解釋?!”

面瓜猛地抬起頭,臉漲得通紅,像煮熟的蝦子。他想辯解,想說那份偷偷摸摸測出來的、證明水泥有鬼的報告,想說張大膽當時的“卸貨要緊”。可張大膽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肥厚的手掌“啪”地一聲拍在桌面上,震得煙灰缸跳了起來:“證據!講證據!你的入庫記錄呢?簽收單呢?是不是你簽的字?!是不是你沒把好關?!”

胡外財坐在張大膽旁邊,蹺著二郎腿,慢悠悠地嘬著保溫杯里的枸杞水,臉上那副“事不關己”的表情拿捏得恰到好處。偶爾抬眼瞥一下面瓜,眼神里帶著一絲貓戲老鼠般的憐憫和嘲諷。

面瓜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他想吼,想掀桌子,想掏出那張被他藏在倉庫最隱秘角落、幾乎揉爛了的檢測報告拍在張大膽臉上。可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張大膽那不容置疑的質問,胡外財那無聲的嘲弄,還有周圍同事躲閃的目光,像無數根冰冷的繩索,把他捆得結結實實,動彈不得。

“鑒于面瓜同志在此次重大質量事故中,未能嚴格履行材料管理員職責,入庫檢驗嚴重失職,負有直接管理責任,”張大膽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份早已打印好的文件,用一種宣布圣旨般的腔調念道,“經項目部研究決定,并報上級批準,給予面瓜同志以下處分:撤銷材料管理員職務,調離成本核算崗位,留崗察看一年,扣發六個月績效工資!調任…工地廁所及公共區域保潔員,即刻執行!”

“保潔員”三個字,像三記重錘,狠狠砸在985名校畢業生面瓜的心口。他眼前一黑,差點從椅子上栽下去。恥辱感像滾燙的巖漿,瞬間淹沒了他。他仿佛看到胡外財嘴角那絲極力壓抑的、終于得逞的快意。

會后,面瓜像丟了魂一樣,把自己關在那間充滿機油和灰塵味道的倉庫辦公室里。他翻出那張皺巴巴的檢測報告,手指顫抖著,一遍遍摩挲著上面冰冷的、宣告真相的數字。不行!不能就這么認了!他得申訴!總公司!董事長!就算那位大人物心里只有那位大姨子的晴雨表,總該有人講道理吧?小蘇…想到那個曾經遞來溫暖的姑娘,面瓜心里又燃起一絲微弱的火苗。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熬了個通宵,用倉庫里那臺嘎吱作響的老舊電腦,敲出了一份字字泣血的申訴材料。從發現水泥異常、偷偷取樣檢測,到報告張大膽卻被強行要求卸貨,再到事故爆發自己被當成替罪羊…條理清晰,證據(那份檢測報告的照片)附后。郵件發送出去的那一刻,他盯著屏幕上那個小小的“發送成功”提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雖然心里依舊空落落的。

等待的日子,比內蒙古零下三十度的夜晚還要漫長難熬。面瓜已經穿上了那件印著“保潔”字樣的、散發著消毒水味的舊藍布工裝,拿著比他當初掃食堂門口冰疙瘩時還要大一號的掃帚,開始了他“新任”的工作。掃廁所,清理工人們隨手丟棄在雪地里的煙頭、飯盒、包裝袋…工友們看他的眼神更復雜了,同情、鄙夷、幸災樂禍,兼而有之。他低著頭,機械地揮動著掃帚,感覺自己卑微得像一粒被風吹著走的塵埃。

終于,在一個寒風依舊凜冽的下午,項目部那臺唯一的傳真機吱吱呀呀地吐出了一張紙。張大膽拿著那張紙,臉上掛著一種混合著嘲諷和“果然如此”的了然,踱步到正在寒風中費力鏟除一塊凍結嘔吐物的面瓜面前。

“喏,面瓜,總部的回復。”張大膽把紙抖得嘩啦響,幾乎要戳到面瓜凍得通紅的鼻尖上,“好好看看!總公司領導對你的‘申訴’,可是高度重視啊!”

面瓜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帶著最后一絲希冀,手在臟污的工裝褲上蹭了蹭,才接過那張輕飄飄卻重若千斤的紙。紙上印著總公司鮮紅的抬頭,措辭嚴謹,公事公辦:

“……關于面瓜同志申訴事宜,經總公司專項調查組認真核查相關流程及書面材料(重點標注了‘入庫簽收單’及‘你本人簽字確認的合格單據’),并與項目部相關負責人充分溝通了解情況后,認為:項目部對該起質量事故的責任認定及處理決定,事實清楚,依據充分,程序規范。面瓜同志作為材料直接管理人員,未能有效履行崗位職責,把關不嚴,是導致問題材料流入并造成損失的直接責任人。其申訴理由缺乏有效證據支持(注:提及的‘自行檢測報告’因非權威機構出具且無完整證據鏈佐證,不予采信)。依據公司相關管理規定,維持項目部原處理決定。望面瓜同志深刻反省,端正態度,在新的崗位上踏實工作……”

后面還跟著幾行冠冕堂皇的“正確對待”“吸取教訓”之類的套話。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面瓜的眼睛,再刺進心里。他捏著紙的手抖得厲害,紙張邊緣被寒風卷得嘩啦作響。他最后的希望,那根以為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原來只是一根早就腐爛的枯枝。調查組?核查?溝通?他們核查了什么?溝通了誰?胡外財?張大膽?他仿佛看到總部那些西裝革履的人,坐在恒溫的辦公室里,翻看著胡外財精心炮制的“完美”單據,聽著張大膽義正詞嚴的“匯報”,然后大筆一揮,就把他這個千里之外、微不足道的小蝦米,徹底釘死在了恥辱柱上。

“程序規范…事實清楚…”面瓜喃喃地重復著紙上的字眼,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一股巨大的荒誕感和無力感攫住了他,比這北疆的寒風更讓人窒息。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張大膽那張寫滿“你看我沒說錯吧”的臉,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高跟鞋敲擊凍土路面的聲音由遠及近,打破了這凝滯的絕望。一輛嶄新的、擦得锃亮的深藍色“藍鳥”轎車,像一條優雅而冰冷的魚,滑過坑洼的工地路面,穩穩停在了項目部板房門口。車門打開,一只包裹在光潔絲襪里、踩著精致高跟鞋的腳伸了出來,輕輕點在冰冷的雪地上。

下來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她穿著剪裁合體的米白色羊絨大衣,圍著一條淺灰色Burberry格紋圍巾,妝容精致得一絲不茍,皮膚白皙,眉眼彎彎,自帶一股柔弱無害的書卷氣。她微微蹙著眉,看著腳下沾了點泥濘的昂貴高跟鞋,似乎對這環境的粗陋感到一絲不適,但臉上很快又掛起恰到好處的、略帶歉意的溫柔笑容。

“張經理,辛苦你們了。這地方,真是…不容易。”她的聲音溫溫柔柔,像羽毛拂過,帶著點恰到好處的鼻音,聽著就讓人心生憐惜。

張大膽立刻像變了個人,剛才面對面瓜的跋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臉上堆起近乎諂媚的笑容,腰都彎了幾分:“哎呀!寒總!您怎么親自跑這苦寒之地來了!快請進快請進!外面冷!小劉!趕緊的,把寒總的茶泡上!要最好的那個龍井!”

面瓜僵在原地,手里的掃帚柄冰涼刺骨。他看著那個女人——寒冰,公司那位以“小白花”形象著稱、實則手腕強硬、后臺極硬的女副總。他聽說過她,是張大膽真正的靠山。此刻,這位“小白花”副總正用她那看似溫和無害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面瓜和他身上那件刺眼的“保潔”工裝。那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礙眼的垃圾。沒有好奇,沒有詢問,更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像是默認了張大膽的安排,便踩著高跟鞋,儀態萬方地走進了那間相對暖和的板房。

就在寒冰的身影消失在門后的瞬間,張大膽扭頭,對著旁邊一個心腹司機低聲吩咐,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晚飯:“老馬,回頭記得把寒總這趟出差的里程數,還有…呃,她家小區門口那個新開的商場地下車庫的停車票,都歸整好,貼到…嗯,食堂那個‘臨時接待費’賬目里。哦對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戲謔,“寒總那輛藍鳥這個月的罰款單又到了吧?好像又三十幾張?還是老規矩,找老吳(他那個在交警隊的發小),讓他幫忙鏟了分。罰款的錢…嘖,也先走食堂的賬,回頭我想辦法平掉。”

那司機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臉上帶著習以為常的笑容。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無情地拍打在面瓜臉上。他握著那張輕飄飄卻重如泰山的“維持原判”通知,聽著身后板房里隱約傳來的寒冰那溫柔似水的說話聲和張大膽殷勤的應答,再想想那輛一個月違章38次、罰款過萬卻由食堂賬本默默消化的藍色“藍鳥”,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帶著濃烈荒誕感的絕望,徹底將他吞噬。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污漬的保潔工裝,又看了看手里那把巨大的掃帚,忽然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比哭還要難看。這工地上的風沙,吹到臉上,確實是真的。可這世道,怎么比那僵尸肉還要爛?(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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