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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面瓜的故事(五)

面瓜在內蒙古工地上“一碗苦湯救滿營”的事跡,像長了腿的風,順著凍得梆硬的電話線,竟然一路哆嗦著傳回了總公司。董事長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后,對著那份簡報,手指又習慣性地敲了起來。照片上那眉眼彎彎的清冷姑娘似乎又浮現在眼前——她女兒小蘇那點善念,在這苦寒之地,竟意外地催生出一個“救火隊員”。董事長嘴角難得地扯動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遙遠的趣事。“這小子,倒是個能扛事兒的。”于是,一份輕飄飄的任命,壓著西伯利亞的寒流,飛到了項目部。

面瓜自己接到通知時,正拿著掃帚跟食堂門口凍成冰疙瘩的剩菜剩飯較勁。他茫然地眨巴著眼,把那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確認上面寫的是:任命面瓜同志為項目材料管理員,兼項目成本核算員。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那件已經露出棉絮的破襖,又看看手里那把豁了口的破掃帚,重回管理崗,他心里頭沒有半點升官的喜悅,只覺得那掃帚柄上的冰碴子,好像順著掌心,一路涼到了心窩子里。他一個技術人員,這位置?不就是個坐在炸藥包上的活兒嗎?

果然,新官上任的凳子還沒坐熱乎,麻煩就找上門了。第一個登場的,是采購員胡外財。這人名字起得直白,“外財”二字明晃晃刻在腦門上。他是項目經理張大膽媳婦娘家那邊拐了七八個彎的表弟,還開了個掛名的“順達商貿公司”,仗著這層微妙關系,項目上大到鋼筋水泥預制梁,小到掃把拖布打印紙,都得從他這“商貿公司”里過一道手,雁過拔毛,油水刮得比西伯利亞的刀子風還狠。

胡外財長得像個發面饅頭,臉上總是堆著過分熱情的笑容,那笑容像是用膠水粘上去的,看著就讓人心里發毛。他熟門熟路地摸進面瓜那間堆滿單據、散發著機油和灰塵混合氣味的簡陋倉庫辦公室。

“哎呀呀!面瓜老弟!不不不,面管理員!恭喜高升啊!”胡外財聲音洪亮,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往下掉。他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把一條用透明塑料袋裹著的“華子”,還有幾張花花綠綠的超市購物卡,順著桌面就滑溜到了面瓜的眼皮子底下,動作流暢得像演練過千百遍。“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以后咱們兄弟,合作愉快嘛!項目上這點物料流轉,就靠咱哥倆配合了!”

那煙和卡,像燒紅的烙鐵,燙得面瓜屁股底下的破椅子吱呀作響。他腦子里嗡嗡的,一會兒是父親佝僂著背在藥柜前抓藥的身影,一會兒是董事長秘書桌上那張泛黃照片里清冷的目光,一會兒又是“月光水岸”灰掉的頭像。他喉嚨發干,手指頭在膝蓋上蜷了又蜷,最終猛地站起來,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一把將東西推了回去,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胡…胡采購,這不行!規矩就是規矩!”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虛,像在空曠的雪地里喊了一嗓子,連個回聲都沒有。

胡外財臉上的笑容瞬間凍住了,像糊了一層劣質的白蠟。他瞇縫的小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愕,隨即是毫不掩飾的陰冷。他慢條斯理地把煙和卡揣回鼓鼓囊囊的羽絨服口袋,嗤笑一聲:“行啊,面管理員,講究人!那咱們…就公事公辦?”最后四個字,他說得又輕又慢,帶著冰碴子。

胡外財所謂的“公事公辦”,很快就露出了獠牙。一批標著“三一重工”醒目標志的水泥運抵工地。面瓜拿著送貨單,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那包裝袋的印刷顏色似乎有點飄,封口也歪歪扭扭。他留了個心眼,沒讓卸貨,自己偷偷鏟了點樣品,趁著月黑風高(主要是怕人看見),跑到幾十里外一個相熟的小攪拌站,求爺爺告奶奶,塞了兩包煙,才讓人連夜做了個快速強度測試。

結果出來,面瓜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那張薄薄的紙。報告上冰冷的數字觸目驚心,強度遠遠低于國標,更別提達到“三一”的要求。這哪里是蓋路的材料,簡直就是埋雷的土!他眼前發黑,仿佛看到胡外財和某個躲在陰影里的地頭蛇,正獰笑著往這條路的地基里摻沙子。

他捏著這份燙手的報告,像捏著一顆即將引爆的手雷,沖進了張大膽的辦公室。張大膽正對著電腦屏幕上的麻將游戲抓耳撓腮,聽面瓜結結巴巴說完,又掃了一眼那報告,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他點了根煙,慢悠悠吐著煙圈:“面瓜啊,你這…有證據鏈嗎?就憑這一個小站的報告?人家胡采購說了,那是正規渠道來的貨,手續齊全!你剛接手,別太疑神疑鬼嘛!工地進度要緊,耽誤了工期,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他揮揮手,像趕蒼蠅,“趕緊卸貨!出了問題我擔著!”那語氣,仿佛面瓜才是那個無理取鬧、阻礙生產的罪人。

面瓜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混合物,從頭頂涼到腳底板。他攥著那份報告,指關節捏得發白,失魂落魄地走出辦公室。外面寒風呼嘯,刮在臉上生疼,卻比不上他心里的憋屈和絕望。他感覺自己像個孤零零的稻草人,被釘在這片荒原上,四面八方都是虎視眈眈的餓狼。胡外財的獰笑,張大膽不耐煩的揮手,還有那批如同毒藥的水泥…像無數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

這口悶氣,堵得他胸口像要炸開。他需要點東西,能把這冰疙瘩一樣的心給燒化開,哪怕只是暫時的。他鬼使神差地邁開腿,頂著刀子風,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幾里地外,那個亮著昏黃燈光的、名叫“忘憂”的村頭小酒館走去。這名字此刻對他而言,充滿了諷刺的誘惑。

“忘憂”酒館里,光線渾濁,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白酒、羊膻味和旱煙的混合氣息,熏得人腦仁疼。面瓜縮在角落一張油漬麻花的桌子旁,面前擺著兩個空了的、裝廉價“悶倒驢”的玻璃杯。酒液像燒紅的鐵水順著喉嚨一路澆下去,燒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卻神奇地暫時壓住了心里的那團冰。世界開始旋轉、模糊,胡外財那張肥臉、張大膽不耐煩的手勢、灰掉的“月光水岸”頭像…在眼前攪成一團漿糊。

就在他眼神發直,盯著桌上油污里一只掙扎的蒼蠅時,一個粗嘎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兄弟,一個人喝悶酒多沒勁!來,哥陪你整點!”一股濃烈的羊膻味和汗臭味撲面而來。一個穿著臟兮兮皮夾克、滿臉橫肉、眼角有道猙獰刀疤的漢子,一屁股坐在了他對面,自顧自地拿起桌上的酒瓶就給他倒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旁邊還跟著兩個同樣痞氣十足的小年輕,抱著膀子斜眼看人。

面瓜腦子發木,舌頭也大了,迷迷糊糊地擺手:“不…不喝了…夠了…”

“嘖!看不起哥幾個?”刀疤臉眼睛一瞪,兇光畢露,隨即又擠出個假笑,端起酒杯硬往面瓜手里塞,“相逢就是緣!干了這一杯,以后在這片兒,有事提我‘疤臉老五’的名號,好使!”

面瓜被那氣勢唬住,稀里糊涂地接過杯子。冰涼的玻璃杯壁激得他手一哆嗦,杯子沒拿穩,“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渾濁的酒液濺了那刀疤臉老五一褲腿。

“操!”老五瞬間炸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桌上的空酒杯碟子跳得老高。他那張橫肉臉因憤怒而扭曲,指著自己濕漉漉的褲腿咆哮:“媽的!給臉不要臉是吧?摔老子杯子?潑老子酒?知道老子這條褲子多貴嗎?阿瑪尼!阿瑪尼懂不懂?!”

他旁邊那兩個小年輕立刻圍了上來,其中一個猛地揪住面瓜的衣領,把他從座位上硬生生提溜起來。另一個則麻利地從懷里掏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個破屏幕的舊手機,二話不說就塞進了面瓜那件露棉絮的破棉襖口袋里。

“賠!今天不賠個萬兒八千,你丫別想豎著走出這個門!”老五唾沫星子噴了面瓜一臉,獰笑著湊近,壓低了聲音,帶著濃重的酒氣和威脅,“要么賠錢,要么…嘿嘿,就告你個偷手機!人贓并獲!你自己選!”

面瓜被揪著衣領,勒得幾乎喘不過氣,冰冷的酒意瞬間被嚇醒了大半。他渾身發冷,看著眼前這張因貪婪和惡意而扭曲的刀疤臉,又感覺到口袋里那個硬邦邦的、如同燒紅烙鐵般的破手機,巨大的恐懼和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完了!這是早就設好的套!他掙扎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絕望地看著酒館里其他幾張冷漠麻木的臉,沒人敢上前一步。

就在面瓜感覺要被這冰冷的絕望徹底吞噬時,酒館那扇糊滿油污的破木門,“哐當”一聲被人從外面猛地撞開了!

一股裹挾著雪沫的凜冽寒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昏黃的燈泡劇烈搖晃,光影亂顫。門口逆著光,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皮帽子翻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呼出的白氣在寒夜里凝成霧。他身后,隱約還有幾個同樣裹得嚴實的身影。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讓揪著面瓜衣領的小混混動作一僵。刀疤臉老五也猛地回頭,臉上的橫肉抽動了一下,厲聲喝道:“誰他媽…?”

門口那人沒答話,只是抬手,一把掀開了翻下來的皮帽檐。

面瓜被勒得眼前發花,只覺得門口那人影有點眼熟,但酒精和驚嚇攪得他腦子一團漿糊,死活想不起是誰。刀疤臉老五看清來人,臉色卻瞬間變了變,囂張的氣焰明顯矮下去一截,但嘴上依舊硬:“強…強哥?哪陣風把您吹這犄角旮旯來了?我們這…處理點小糾紛。”

被稱作“強哥”的人沒理他,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混亂的現場——面瓜被揪著衣領勒得臉色發紫,地上破碎的酒杯,還有老五那故意亮出來的濕褲腿。他抬腳,皮靴踩在碎裂的玻璃渣上,發出刺耳的咯吱聲,一步步走了進來。他身后的幾個人也無聲地跟了進來,散開,隱隱堵住了門口。

“糾紛?”強哥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感,在這突然寂靜下來的小酒館里格外清晰。他走到揪著面瓜衣領的那個小混混面前,伸出手,沒說話。

那小混混被他看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松開了揪著面瓜的手。面瓜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扶著油膩的桌子才勉強站穩,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像要沖破胸膛。

強哥的目光又落到刀疤臉老五身上,下巴朝面瓜那邊微微一揚:“他偷你手機了?”

老五眼神閃爍,強擠出個笑:“強哥,誤會,誤會!這小子喝多了,摔我杯子還潑我一身,我那條阿瑪尼褲子……”

“哦?阿瑪尼?”強哥打斷他,語氣里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弄,他慢條斯理地踱到老五面前,伸出戴著厚皮手套的手指,捻了捻老五褲腿上那塊濕印子,又湊近聞了聞,眉頭厭惡地皺起,“一股子‘悶倒驢’的味兒。這料子…化纖的吧?地攤上三十塊錢一條頂天了。”他直起身,盯著老五的眼睛,“你‘疤臉老五’什么時候穿得起阿瑪尼了?訛人訛到我工地的人頭上?”

最后這句話,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老五臉上的橫肉劇烈地抽搐起來,額頭瞬間冒出一層油汗,在昏暗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張了張嘴,想辯解,卻在強哥那刀子般銳利的目光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強哥不再看他,轉向驚魂未定的面瓜,語氣稍微緩和了點,但依舊沒什么溫度:“面管理員,你口袋里,是不是多了個東西?”

面瓜這才如夢初醒,慌忙伸手進棉襖口袋,掏出了那個硬邦邦的破手機,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炭,趕緊丟在油膩的桌子上。

強哥瞥了一眼那破手機,鼻腔里發出一聲冷哼。他不再廢話,轉頭對身后一個壯漢吩咐:“二奎,送面管理員回項目部。醒醒酒。”又看向老五和他那兩個噤若寒蟬的手下,聲音冷得像冰:“至于你們幾個…跟我走一趟,咱們找個暖和地兒,好好聊聊這‘阿瑪尼’和‘手機’的事。別擾了人家老板做生意。”他最后一句是對著吧臺后面嚇得臉色發白的老板說的。

那個叫二奎的壯漢走過來,伸手攙住還有些腿軟的面瓜:“走吧,面哥。”

面瓜被二奎半攙半架著走出“忘憂”酒館那扇破門。刺骨的寒風猛地灌進肺里,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卻也徹底吹散了最后一點昏沉的酒意。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酒館昏黃的光暈里,強哥像一尊鐵塔般堵在門口,刀疤臉老五和他那兩個手下,像霜打的茄子,蔫頭耷腦地站在強哥面前,剛才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老五似乎還在急切地低聲解釋著什么,強哥只是微微偏著頭,皮帽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只有嘴角似乎掛著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二奎用力拉了他一把:“別看了面哥,趕緊走,這地方邪性。”

面瓜踉踉蹌蹌地被塞進一輛沾滿泥漿的破舊皮卡車里。引擎發出一陣嘶啞的咆哮,車子猛地躥了出去,顛簸在坑洼的凍土路上。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像重錘敲在面瓜暈乎乎的腦袋上。

“強…強哥他…?”面瓜揉著被顛得生疼的太陽穴,心有余悸地問開車的二奎。

二奎單手把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摸出根煙點上,猛吸一口,才甕聲甕氣地說:“那是咱們項目部的安全主管,王強。這片兒的地頭蛇見了他,都得繞著走。算你小子走運,強哥晚上正好帶人巡線,聽到酒館動靜不對。”他吐了個煙圈,從后視鏡里瞥了面瓜一眼,眼神有點復雜,“面哥,這地方水深,胡外財那些人,還有這些地痞,都是串在一根藤上的。你…小心點。強哥能撈你一次,未必次次都趕得上趟。”

二奎的話像冰冷的針,扎在面瓜剛剛松懈一點的神經上。他靠在冰冷堅硬的車窗上,望著外面被車燈切割開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凍土。胡外財油膩的笑臉,張大膽不耐煩的揮手,刀疤臉老五猙獰的威脅,還有口袋里那個硬邦邦的破手機帶來的冰冷觸感…交替著在腦海中閃現。那碗曾救下全營的苦藥湯帶來的些許暖意和聲望,此刻被這北疆徹骨的寒風吹得一絲不剩,只剩下沉甸甸的、冰冷的疲憊和無處可逃的窒息感。

這倉庫管理員的椅子,哪里是什么升遷的臺階?分明就是一塊燒紅的鐵板!(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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