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法租界梧桐樹的枝葉，灑在整潔的街道上。

林嘯換上了一身熨帖的深灰色棉布長衫，顯得挺拔而內斂。

柳小蝶則穿著一件嶄新的素雅月白色旗袍，外面罩著一件薄薄的米色開司米開衫。

頭發梳成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臉上略施薄粉，褪去了幾分舞廳的脂粉氣，多了幾分清純的學生模樣。

她緊緊跟在林嘯身側，眼神里帶著對未知的緊張和一絲雀躍。

黃包車停在徐家匯路旁。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校園，紅磚砌成的西式教學樓在綠樹掩映下顯得莊重典雅。

遠處可見一座帶有中式飛檐屋頂的圖書館，中西合璧，正是交通大學的風貌。

校園里，穿著素色長衫或改良學生裝的學生們抱著書本匆匆走過。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與百樂門截然不同的、充滿書卷氣息的寧靜。

柳小蝶站在校門口，看著那些意氣風發、談吐文雅的學生，再看看自己，一股難以言喻的自卑感瞬間涌上心頭。

她下意識地低下了頭，腳步也變得遲疑起來，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

“怎么了？”林嘯察覺到她的異樣，停下腳步，輕聲問道。

“六哥…我…我有點怕。”柳小蝶聲音細若蚊蚱，頭垂得更低了，“這里…這里都是讀書人…我…我只是個唱曲兒的……”

她覺得自己與這神圣的學府格格不入。

林嘯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了然。

他伸出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讓她直視自己的眼睛，語氣溫和：“傻妞，抬起頭來，讀書人有讀書人的價值，你有你的光芒。”

“你記住，一周之后，當你的歌聲在百樂門響起，當《上海灘》響徹上海灘，今天這些讓你覺得高不可攀的學子，未來很可能會成為你最忠實的擁躉，為你歡呼，為你癡迷。”

“擁躉？追星？”柳小蝶對這個新詞感到陌生，但林嘯話語里的肯定和期許讓她心中燃起一絲微光，她怯生生地問，“真的嗎？他們會……喜歡聽我唱歌？”

“當然！”林嘯笑了，眼神篤定，“相信我，你的聲音，配得上任何舞臺，也值得任何掌聲，到時候，只怕是他們排著隊想見你一面呢。”

他想象著后世追星族的瘋狂場面，覺得現在說出來太過驚世駭俗，便點到為止。

柳小蝶被他說得臉上飛起紅霞，嗔怪地輕輕捶了他一下：“六哥你又笑話我！”

但那份緊張和自卑，卻在他溫暖的話語和堅定的目光中消散了大半。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了腰板，眼神也明亮了許多。

兩人一路詢問，找到了古樸而肅穆的禮堂。

厚重的木門虛掩著，里面傳來隱約的樂器調試聲。

他們剛走近，禮堂門就被推開，約翰·杜瓦爾那張帶著藝術家氣質的臉探了出來。

“林先生，柳小姐，你們終于來了，快請進！”

杜瓦爾熱情洋溢地迎了出來，態度恭敬得如同迎接導師。

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整潔的禮服，顯得格外鄭重。

林嘯和對方寒暄幾句，牽著柳小蝶跟著杜瓦爾進了禮堂。

走進禮堂，柳小蝶再次被震撼了。

空曠高大的穹頂，一排排深紅色的座椅。

巨大的舞臺，還有舞臺上擺放著的三角鋼琴、譜架……以及幾位穿著正式的樂手。

這一切都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神圣感和壓力。

更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杜瓦爾和那幾位看起來就很有身份的樂手，見到林嘯，都紛紛放下手中的樂器，帶著真誠的敬意圍攏過來。

“林先生！”

“林大師早！”

“柳小姐好！”

他們的目光落在柳小蝶身上時，也帶著顯而易見的尊重和好奇，仿佛她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杜瓦爾更是熱情地向樂手們介紹：“這位就是林先生力捧的擁有天籟之音的歌者柳小蝶小姐！”

“柳小姐，這位是鋼琴家陳先生，這位是低音提琴手王先生……”

柳小蝶徹底懵了。

她何曾受過這種待遇？

在百樂門，她是被人挑揀需要陪笑的舞女。

在這里，她卻被這些真正的藝術家們尊稱為“小姐”，甚至隱隱帶著一絲對“大師”身邊人的敬意。

這種巨大的身份落差帶來的沖擊，讓她一時手足無措，只能下意識地緊緊握住林嘯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和力量源泉。

林嘯感受到她小手的冰涼和用力，輕輕回握了一下，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柳小蝶看著他那沉穩自信的側臉，心中涌起巨大的暖流和幸福感。

這一切的尊重，都是六哥帶給她的。

沒有六哥，她永遠只是那個卑微的舞女小蝶。

寒暄過后，排練正式開始。

林嘯將《上海灘》的曲譜和歌詞分發下去。

樂手們拿到曲譜，起初還有些不以為意。

但當杜瓦爾用他那精湛的琴技，率先奏出那極具東方韻味卻又充滿現代律動感的引子時，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鋼琴家陳先生的手指立刻在琴鍵上跟進，和弦飽滿而富有張力，如同黃浦江涌動的暗流。

低音提琴手王先生沉穩的撥弦，奠定了厚重的底色。

其他樂手也迅速跟上，整個樂隊在林嘯簡潔明了的指揮下，竟然很快就找到了感覺！

當那融合了爵士節奏、布魯斯藍調和濃郁東方風情的旋律在古老的禮堂中流淌開來時，所有樂手，包括杜瓦爾，都被深深地震撼了。

這曲子…結構新穎，旋律抓耳，情感充沛。

既有大時代的磅礴，又有小人物命運的悲歡。

簡直是天才之作！

“柳小姐，請！”杜瓦爾深吸一口氣，眼神充滿期待地看向柳小蝶。

柳小蝶站在舞臺中央，面對著一眾頂尖樂手和那復雜的旋律，心臟狂跳。

她看了一眼臺下注視著她眼神中充滿鼓勵的林嘯，仿佛汲取了無窮的勇氣。

她閉上眼，回憶著歌詞中描繪的浪奔浪流、浮沉浪里，回憶著林嘯教她時的情感投入。

當她再睜開眼時，眼神變得堅定而空靈。

她朱唇輕啟，清澈空靈、帶著一絲江南水鄉韻味，卻又蘊含著江湖兒女豪情與命運滄桑的歌聲。

如同破開迷霧的晨光，精準地切入到樂隊營造出的恢弘背景之中。

“潮來，潮往，從早到晚晝夜奔忙……”

歌聲一起，整個禮堂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樂手都屏住了呼吸，連杜瓦爾拉動琴弓的手指都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聲音、這情感、這演繹……

完美地契合了這首神曲的靈魂。

清亮而不失厚度，婉轉中帶著力量，將歌詞中的時代洪流、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演繹得淋漓盡致。

“浪淘盡，人間事，化作一片煙雨迷茫……”

“潮升，潮降，從古至今飽經滄桑……”

柳小蝶越唱越投入，完全沉浸在了歌曲的意境之中。

她的聲音時而如江水奔涌，氣勢磅礴；時而如情人低語，纏綿悱惻；時而又帶著看透世事的蒼涼與豁達。

那未經雕琢卻充滿靈性的天籟之音，仿佛擁有穿透人心的魔力！

一曲終了，余音在禮堂穹頂下久久回蕩。

“太棒了！柳小姐！”

“天籟之音！簡直是天籟之音！”

“林大師！您真是慧眼識珠！這曲子，這演唱，絕了！”

短暫的寂靜后，是如雷的掌聲和發自肺腑的贊嘆。

杜瓦爾激動得滿臉通紅，幾位樂手也興奮不已，看向柳小蝶的眼神充滿了真正的欣賞和敬意。

他們徹底被征服了！

林嘯的才華，柳小姐的歌聲，簡直是天作之合。

柳小蝶站在舞臺上，聽著這從未有過的、純粹為她才華而響起的掌聲，看著樂手們真誠的贊美，再看向臺下那個含笑望著她的男人，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

她做到了！

她真的唱出來了！

這種感覺……太美妙了！

而就在這熱烈的掌聲中，禮堂二層光線昏暗的看臺上，也響起了清脆的的掌聲。

啪！啪！啪！

掌聲不疾不徐，卻將沉浸在激動中的眾人全都吸引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