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江風裹挾著碼頭特有的咸腥與鐵銹味，吹拂著孫茂才單薄的長衫，獵獵作響。

他如同一尊石雕，佇立在空曠的碼頭上，凝望著腳下黑沉沉似乎能吞噬一切的江水。

內心的波瀾遠比這江水洶涌。

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冷鋒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然出現在孫茂才身邊，聲音帶著一絲驚悸：“先生，消息確認了，李扒皮…死了。”

孫茂才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沒有回頭，聲音干澀：“怎么死的？”

“在…同福里他那個姘頭家里…”

冷鋒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荒誕感，“馬～上～風，死狀極其不堪，據說…他那個姘頭也死了，現場一片混亂…”

“嘶……”

饒是孫茂才早有心理準備，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上天靈蓋。

他猜到了幕后黑手會動手，也預感李扒皮要倒霉，卻萬萬沒想到，這雷霆一擊來得如此之快。

如此之詭異！

如此之狠絕！

沒有刀光劍影，沒有槍林彈雨，僅僅是一場精心策劃、利用了人性丑惡與欲望的“意外”。

一條在閘北也算盤踞多年、兇名赫赫的地頭蛇，竟以這樣一種最不堪、最荒誕、最令人不齒的方式，徹底消亡。

甚至連那個惡毒的母親，也一并被拖入了地獄。

這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手段之刁鉆狠辣，心思之縝密冷酷，遠超他的想象。

這不僅僅是殺人，更是誅心。

是讓李扒皮死都背負著最大的恥辱。

“先生…您真是料事如神。”冷鋒看向孫茂才的眼神充滿了敬佩和后怕。

他并未外出探查，僅憑對局勢的分析和一點直覺，就精準預言了李扒皮的結局。

“料事如神？”孫茂才慘然一笑，聲音在風中顯得無比蕭索，“不過是看透了這魔都的險惡罷了，這不是神機妙算，這是…大禍臨頭的前兆。”

他猛地轉過身，看向冷鋒，眼中再無半分猶豫，只剩下決絕的清醒，“冷鋒，走，咱馬上離開這里！”

冷鋒一愣：“走？先生，您是說…離開鐵鉤幫？”

“對！”孫茂才斬釘截鐵，“李扒皮一死，陳金奎必然震怒，他第一個遷怒的會是誰？絕對是看起來‘殺了’黑蛇又‘伏擊’了李扒皮的鐵鉤幫。”

“王大奎那個蠢貨，現在恐怕還在想著怎么報復李扒皮和陳金奎。”

“陳金奎知道他沒那個腦子策劃這么多事，所以他現在最恨的人是我。”

孫茂才眼中閃過決絕：“王大奎死定了，鐵鉤幫也完了，我們留下，只會跟著他們一起陪葬，給那個藏在暗處的毒蛇當墊背的。”

冷鋒看著孫茂才眼中從未有過的急迫和恐懼，瞬間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

他毫不遲疑：“好的，先生，我這就去收拾。”

“不，什么都不要拿。”孫茂才一把抓住冷鋒的胳膊，“立刻走，趁現在消息還沒完全擴散，巡捕房和各方勢力還沒反應過來封鎖，帶好你的家伙，我們連夜出城，去…去公共租界避風頭。”

冷鋒重重點頭：“明白！”

孫茂才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鐵鉤幫大院的方向。

那里，依稀還能聽到王大奎憤怒的咆哮和幫眾們盲目的喊殺聲。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心痛和惋惜。

畢竟，他曾真心想幫這群苦哈哈的漢子在這魔都立足。

可惜…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王大奎的剛愎自用和短視，注定了他和鐵鉤幫的覆滅。

他委身于此，就是期望有朝一日有明主能為他報血海深仇。

如今大仇未報，還有未竟之事…絕不能死在這里。

“走吧！”

孫茂才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逃出生天的決然。

他不再留戀，裹緊長衫，跟著冷鋒，迅速融入碼頭濃重的黑暗與迷霧之中。

……

凌晨時分的百樂門，褪去了夜晚的喧囂浮華。

巨大的水晶吊燈已經熄滅，只留下幾盞昏暗的壁燈，映照著空曠冷清的舞池。

空氣中殘留著香粉、酒精和雪茄的混合氣味。

疲憊的服務員們正無聲地收拾著殘局，擦拭桌椅，清理垃圾。

死寂籠罩著這座不夜城。

突然……

“砰！！！”

“嘩啦！！！”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伴隨著瓷器碎裂的刺耳聲音，猛地從二樓經理室爆發出來。

緊接著，是陳金奎那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充滿暴怒與難以置信的嘶吼咆哮。

“廢物，一群廢物！李有財，你這個蠢貨，廢物，王八蛋！”

咆哮聲如同驚雷，瞬間炸裂了百樂門凌晨的寧靜。

巨大的聲浪在空曠的舞廳里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所有正在忙碌的服務員都嚇得渾身一哆嗦，僵在原地，驚恐地抬頭望向二樓那扇緊閉的、此刻仿佛在顫抖的厚重木門。

“滾！都給我滾出去！”

“帶上家伙，今夜我要鐵鉤幫全部人消失在上海灘！”

“老子要扒了王大奎的皮，抽了他的筋！”

砸東西的聲音、咆哮聲、怒吼聲交織在一起，源源不斷地從經理室傳出。

如同風暴般席卷了整個百樂門。

幾乎在咆哮聲消逝的一刻，經理室厚重木門打開，陳金奎陰沉著臉，身后緊隨著張振海和一大群人，腰間鼓鼓，怒氣沖沖地往樓下走來。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面面相覷，眼中充滿了茫然與恐懼。

李扒皮？

他怎么了？

竟然能讓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金爺如此失態暴怒？

消息很快在百樂門傳開。

服務員、舞女、雜役、安保……

全震驚了。

縱使大家都知道出了大事，可誰也不知道究竟出了啥大事。

唯有穿梭在卡座間，低頭收拾著酒杯的林嘯，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因為憑著陳金奎的憤怒，他知道此時李扒皮肯定已經死了。

陳金奎的暴怒，在他的預料之中。

而這則消息也如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讓大半個上海灘徹底炸開了鍋。

可是，這與他又有什么關系。

他就是百樂門一只不起眼的勤勞小蜜蜂，為了三瓜兩棗，徹夜徘徊花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