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外,夕陽如同潑灑的濃稠血漿,將破敗的廟宇、荒草、瓦礫堆,以及所有奔忙的身影都染上了一層絕望而刺目的紅。警笛聲、警犬的狂吠、對講機里混亂的呼叫、技術員急促的指令、還有趙志強母親那撕心裂肺、穿透一切的慟哭……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末日般的喧囂。
我站在廟門口那半傾頹的石階上,腳下仿佛踩著燒紅的炭火,焦灼感從腳底一路燒灼到頭頂。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和拉起的警戒帶,死死釘在廟宇深處那片被勘查燈照亮的、如同地獄入口的黑暗上。那個繩結(jié)木盒里的景象,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神經(jīng)。十幾個扭曲的結(jié),如同十幾個無聲的墓碑。趙志強……會是下一個嗎?或者,他已經(jīng)是其中一個?
“陳默!”老周的聲音像砂紙摩擦,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從廟里傳來,“帶幾個人!跟我去后面那片荒地和廢墟!警犬有反應了!”
心臟猛地一縮!我來不及思考,幾乎是本能地跟上了老周急促的步伐。幾個派出所的同事也立刻跟上。我們繞過殘破的正殿和廂房,沖向廟宇后方那片更加荒蕪、被半人高的枯草和坍塌的斷壁殘垣覆蓋的區(qū)域。夕陽的光線在這里被徹底阻隔,陰影濃重得如同墨汁。
兩條警犬正對著荒地深處一片隆起的、被茂密荒草和傾倒的土墻半掩的瓦礫堆,發(fā)出低沉的、充滿威脅性的嗚咽,前爪焦躁地刨著地面。訓導員死死拽著牽引繩,臉色凝重。
“就是這里!”訓導員指著那片被陰影籠罩的瓦礫堆,“‘黑豹’和‘閃電’反應非常強烈!下面……有東西!”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泥土腥氣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撲面而來,比廟里任何地方都要濃重。我的胃部一陣翻攪,喉嚨發(fā)緊。手電光柱齊刷刷地射向那片區(qū)域,慘白的光線刺破陰影,照亮了堆積的碎磚爛瓦、腐朽的木梁,還有……幾塊被掀開、明顯是近期才被動過的厚重石板!
“搬開!”老周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幾個身強力壯的同事立刻上前,戴上手套,合力搬開那些沉重的石板。碎石和塵土簌簌落下。隨著石板的移開,那股腐敗的氣息更加濃烈地涌了出來,幾乎讓人窒息。
最后一塊石板被移開。一個黑洞洞的、不規(guī)則的洞口暴露在手電光下。洞口邊緣的泥土很新,帶著明顯的挖掘痕跡。
手電光柱迫不及待地刺入洞內(nèi)。
光線首先照亮的是洞口邊緣散落的泥土和碎石。然后,光線向下延伸……
一只腳!
一只穿著沾滿泥污的深藍色運動鞋的腳!
緊接著,光線掃過蜷曲的、穿著深色牛仔褲的腿……沾滿泥土和污漬的灰色夾克……最后,定格在洞口深處,一張被泥土和凝固的暗褐色血污覆蓋了大半的、青灰色的、年輕男人的臉!
他的眼睛驚恐地圓睜著,瞳孔已經(jīng)放大、渾濁,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恐懼。嘴巴微張,似乎想發(fā)出最后的呼喊。他的脖子上……沒有繩索,沒有勒痕,但脖頸處卻有一大片可怕的、不規(guī)則的紫黑色瘀傷和擦傷!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反復撞擊過?!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警戒線外炸響!是趙志強的母親!她不知何時掙脫了民警的攙扶,瘋了一樣沖到了警戒線邊緣,正好看到了洞內(nèi)那地獄般的一幕!她認出了那張臉!那是她的兒子!
“強子——!!我的兒啊——!!”老太太發(fā)出杜鵑啼血般的悲鳴,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地,昏死過去。現(xiàn)場瞬間一片混亂,民警和醫(yī)護人員立刻沖上去搶救。
而洞口邊,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手電光柱在尸體上微微顫抖。
趙志強。他真的在這里。以最慘烈的方式,被埋在了這座象征著他童年或許還來玩耍過的破廟后面。
不是勒死。是……重擊頸部致死?然后棄尸?
這和兇手對付張德海的手法完全不同!為什么?是時間倉促?還是……目標不同?
老周的臉色鐵青,牙關緊咬,腮幫子上的肌肉因為極度壓抑的憤怒而劇烈地抽搐著。他蹲下身,強光手電仔細地掃視著尸體周圍和洞口邊緣。
“看這里!”老周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冰冷的寒意。他的手指向尸體蜷縮的右手旁邊,那潮濕腥臭的泥土里。
在手電光柱下,泥土中,半掩著一個東西。
一個……深棕色的、扭曲的、用同款尼龍繩打成的繩結(jié)!和木盒里那些、和視頻里那個火光下的繩結(jié),一模一樣!
它就那么隨意地、像丟棄一件垃圾一樣,被扔在趙志強的尸體旁邊!如同一個無聲的簽名!一個冷酷的死亡印記!
兇手不僅殺了趙志強,他還在這里,在棄尸時,留下了他的“標志”!就像在張德海家留下遺書,在我家留下攝像頭,在宿舍留下存儲卡一樣!他在炫耀!他在宣告所有權(quán)!
一股混雜著刺骨寒意和狂暴怒火的情緒瞬間沖垮了我的理智!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jié)發(fā)出咯咯的爆響!畜生!這個喪心病狂的畜生!
技術隊的人迅速接管了現(xiàn)場。勘查燈架了起來,慘白的光線將這片小小的棄尸坑變成了一個更加陰森的舞臺。拍照的快門聲密集地響起,每一次閃光都像是給這恐怖的場景按下一次冰冷的定格。另一位法醫(yī),我們習慣也叫他老周,老周戴上口罩和手套,小心翼翼地進入坑內(nèi),開始初步尸檢。
“頸部遭受多次重擊,舌骨骨折,初步判斷是致死原因。死亡時間……結(jié)合尸僵和尸斑,以及環(huán)境溫度,推斷在發(fā)現(xiàn)尸體前36小時左右。”法醫(yī)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冷靜而專業(yè),卻像重錘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
36小時!也就是……前天晚上!和張德海遇害幾乎是同一時間段!兇手在短短幾小時內(nèi),連殺兩人!一個精心布置成“自殺”,一個粗暴棄尸荒野!這個瘋子!
“尸體有拖拽痕跡,手腕腳踝有約束傷。死亡后移尸至此。”法醫(yī)繼續(xù)補充。
我們刑警隊長老周站在坑邊,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鐵塔,目光死死盯著坑底那具年輕冰冷的尸體和旁邊那個刺眼的繩結(jié)。他拿出對講機,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下達著命令:調(diào)取前天晚上廟宇周邊所有可能覆蓋到的道路監(jiān)控,但希望渺茫;徹底排查趙志強的社會關系、工作單位、最后行蹤;擴大搜索范圍,看是否還有其他受害者或線索;通知趙志強其他家屬……一條條指令清晰而沉重。
我站在一旁,刺鼻的尸臭和泥土的腥氣混合著鉆進鼻腔,胃里翻江倒海。看著趙志強那張凝固著恐懼的年輕臉龐,看著他母親剛才昏厥前那絕望的悲鳴,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切的憤怒幾乎要將我撕裂。作為警察,我本該保護他們!可我連自己的家都保護不了!
“陳默。”老周的聲音打斷了我混亂的思緒。他走到我身邊,目光銳利依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你狀態(tài)不對。先回分局,整理一下目前所有線索,尤其是……繩結(jié)。兇手對這個東西有強烈的執(zhí)念和儀式感,這可能是他的心理突破口。技術隊那邊對繩結(jié)木盒和這里新發(fā)現(xiàn)的繩結(jié)的初步分析應該快出來了。我需要一個清晰的脈絡。”
我知道老周是對的。憤怒解決不了問題。我需要冷靜。我需要把那些碎片拼起來。繩結(jié)……這個貫穿始終的、扭曲的圖騰,是兇手唯一的“簽名”,也是我們唯一的鑰匙。
回到分局,已是深夜。辦公室空無一人,只有慘白的燈光和窗外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我坐在桌前,攤開筆記本,將所有的線索、時間點、細節(jié),如同整理拼圖碎片般,一條條羅列出來:
1.張德海案(前天晚8-10點):
地點:家中。
手法:后位水平勒頸(尼龍繩),偽裝自殺(端坐姿態(tài)+偽造遺書)。
現(xiàn)場線索:工整遺書(死后書寫)、衣柜暗格(繩卷+挑釁紙條)、桐油/香灰微量殘留。
監(jiān)控線索:連帽衫身影(9:47離開小區(qū))。
2.趙志強案(前天晚約10點后):
地點:廢棄城隍廟附近(綁架?)→棄尸廟后荒地。
手法:頸部重擊致死(鈍器?),棄尸掩埋。
現(xiàn)場線索:同款尼龍繩繩結(jié)(遺棄尸體旁)、城隍廟內(nèi)發(fā)現(xiàn)(疑似血跡區(qū)域、同款廢棄繩頭/香灰、繩結(jié)木盒)。
目擊線索:小賣部老板目擊“黑衣人拖麻袋入廟”。
3.針對我的騷擾:
家中針孔攝像頭(安裝時間不明)。
宿舍門縫存儲卡,含我家錄像及火光繩結(jié)視頻。
兇手特征:對警察有特殊興趣,實施實時監(jiān)控、錄像、主動挑釁、精準定位。
4.核心物證-繩結(jié):
特征:復雜、扭曲、帶尖銳凸起。
出現(xiàn)地點:張德海案,繩卷是來源、趙志強棄尸現(xiàn)場、我家錄像、城隍廟。
意義:兇手的“簽名”、“作品”、“儀式核心”?代表受害者?代表某種信念?
兩個受害者,除了死亡時間接近、地點都在城東破敗區(qū)域,以及都留下了兇手的“繩結(jié)”標記外,表面上看似乎沒有直接聯(lián)系。張德海獨居、孤僻;趙志強有工作、有母親。兇手選擇目標的標準是什么?隨機?還是……有我們沒發(fā)現(xiàn)的共同點?
那個繩結(jié)……它到底是什么?僅僅是兇手變態(tài)的愛好?還是……有更深的含義?
就在我對著筆記本上那些冰冷的名字和扭曲的繩結(jié)圖案陷入沉思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技術隊的小王站在門口,臉色有些蒼白,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陳哥,周隊讓我把初步分析報告給你一份。還有……監(jiān)控那邊,有點新情況。”
我立刻打起精神:“快進來!什么情況?”
小王把文件夾遞給我,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神情有些古怪。“先說監(jiān)控。前天晚上,城隍廟附近幾條破路,毛監(jiān)控都沒有。但是……我們擴大了時間范圍,排查了廟宇周邊幾個路口前天白天和昨天的監(jiān)控錄像,想看看有沒有可疑人物反復出現(xiàn)……”
他頓了一下,眼神里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悸。“還真找到一個。不是前天晚上,是……昨天下午!在離廟大概兩條街的一個路口,一個交通違章抓拍探頭,拍到了一個騎自行車經(jīng)過的人!”
小王拿出平板電腦,點開一張截圖。畫質(zhì)很模糊,是遠距離抓拍。一個穿著深色普通外套,不是連帽衫、戴著鴨舌帽的男人,騎著一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正經(jīng)過十字路口。帽檐壓得很低,完全看不清臉。時間顯示是昨天下午3點15分。
“這有什么問題?”我皺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太普通了。
“你看他自行車后座!”小王將圖片局部放大。
模糊的畫面上,那個男人的自行車后座上,似乎……綁著一個長方形的、深色的木盒子!盒子的大小、形狀……與我們在城隍廟廂房里發(fā)現(xiàn)的那個裝著繩結(jié)的木盒,驚人地相似!
我的呼吸瞬間一滯!
“他……他把盒子帶走了?!”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昨天下午!也就是我們發(fā)現(xiàn)城隍廟線索、展開大規(guī)模搜索之前!兇手竟然在警方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騎自行車,把他那個裝滿“死亡印記”的繩結(jié)收藏盒……轉(zhuǎn)移走了?!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嘲諷!他不僅知道我們在查廟宇,他甚至預判了警方的動作,提前一步轉(zhuǎn)移了最重要的“收藏品”!
“媽的!”我忍不住罵出聲,一種被徹底戲耍的屈辱感涌上心頭。
“還有這個,”小王的臉色更難看了,他翻開文件夾里的一份報告,“是繩結(jié)的初步分析。我們對在趙志強棄尸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繩結(jié)、以及木盒里提取的幾個不同新舊程度的繩結(jié)進行了微量物證檢測。”
“結(jié)果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在其中一個相對較新的繩結(jié)上,”小王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就是木盒里那個看起來打結(jié)時間不算太久的……我們檢測到了極其微量的……不屬于尼龍繩本身的……人體皮膚角質(zhì)細胞!還有……一點點皮脂分泌物!”
皮膚細胞?!皮脂?!
我猛地站起來!“能驗DNA嗎?!”
“量太少了!非常非常微量!”小王搖頭,眼神里帶著巨大的遺憾和一絲恐懼,“技術難度極大,幾乎不可能提取到完整的DNA圖譜做比對。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我們在顯微鏡下觀察了那些角質(zhì)細胞的形態(tài)和附著方式……它們……它們更像是……從人臉上……蹭下來的!特別是……鼻翼、額頭這種油脂分泌旺盛的部位!”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
臉上蹭下來的?!
火光下……那只戴著黑手套的手,捏著繩子,湊近鏡頭……那個猙獰的繩結(jié),占據(jù)整個屏幕……
難道……難道視頻里那個繩結(jié)……那個兇手特意錄下來、送到我宿舍、向我“展示”的繩結(jié)……在打完之后……被他……貼在了臉上?!
像某種……變態(tài)的親吻?!或者……烙印?!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度惡心、恐懼和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間席卷了我全身!胃里翻江倒海,我?guī)缀跻攬鰢I吐出來!
兇手不僅殺人、收集繩結(jié)、監(jiān)控警察……他還在完成他的“作品”后,用一種令人作嘔的方式“親近”它!這已經(jīng)超出了單純的犯罪!這是徹頭徹尾的、病入膏肓的、儀式化的變態(tài)!
“另外……”小王的聲音帶著顫抖,又翻到報告最后一頁,“我們對所有繩結(jié)的打結(jié)方式進行了分析和建模。這種繩結(jié)……非常古老,非常復雜。我們請教了民俗專家和繩索專家……”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說出這個結(jié)論需要極大的勇氣:
“專家說……這種打結(jié)方式,以及它最終形成的那個尖銳的‘眼睛’結(jié)構(gòu)……極有可能……源于一種非常冷僻、幾乎失傳的……古代水手或絞刑吏使用的……‘詛咒之結(jié)’!傳說中,這種結(jié)打在繩索上,被用來處決叛徒或帶來厄運的船員……它象征著……被繩索纏繞者,靈魂將被永遠禁錮,無法解脫!”
詛咒之結(jié)……靈魂禁錮……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了。慘白的燈光下,我筆記本上那些扭曲的繩結(jié)圖案,仿佛活了過來,蠕動著,發(fā)出無聲的嘲笑。
兇手不是在殺人。
他是在……執(zhí)行某種扭曲的儀式!用這種古老的、充滿詛咒意味的繩結(jié),來“標記”和“禁錮”他的受害者!張德海被勒死,繩結(jié)可能以某種方式“存在”過,比如兇手在別處打好,視為完成。趙志強被重擊致死,兇手將打好的繩結(jié)棄于尸旁,完成了“標記”。
而我……被他用攝像頭監(jiān)控,被他留下挑釁的紙條和視頻……那個視頻里火光下編織的、最后被他“親近”的繩結(jié)……
難道……那也是給我準備的“標記”?!
下一個……被“禁錮”的靈魂……會是我嗎?!
“陳默?陳默!”小王擔憂的聲音把我從冰冷的深淵里拉回。
我猛地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握著報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jié)發(fā)白。
“周隊……周隊讓你立刻去他辦公室。”小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安,“那個小賣部的老板老王……被接過來了。他說……他說他可能……看到了兇手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