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那間狹小的辦公室里,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消毒水、劣質咖啡和熬夜后的汗味混合的沉悶氣息。頭頂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光線慘白,照在桌面上攤開的那張證物照片上,格外刺眼。
照片里,是那卷深棕色的尼龍繩。它靜靜地躺在技術隊鋪開的藍色無紡布上,像一條蟄伏的毒蛇,兩端被拉扯摩擦過的毛糙痕跡清晰可見。旁邊,是那張折疊起來的紙條,上面那行工整到冰冷的藍色字跡,像針一樣扎進我的眼睛:
喜歡我的禮物嗎,警察?游戲才剛開始。
老周坐在我對面,面前的煙灰缸里已經堆滿了煙頭。他昨晚顯然沒怎么合眼,眼袋浮腫,但眼神依舊銳利得像手術刀。
“法醫初步報告出來了。”老周的聲音沙啞,帶著熬夜的疲憊,卻字字如錘,“死因,機械性窒息,勒頸致死。死亡時間,確認在報案前約14-16小時,也就是前天晚上8點到10點之間。”
14-16小時!比老周在現場預估的還要久!
“勒痕特征,”老周拿起一張放大的局部照片,指著死者脖頸后部那道深紫色的索溝,“深度、皮下出血、邊緣纖維壓痕……完全符合尼龍繩的物理特性。最關鍵的是這個——索溝在頸后中斷約1厘米,出現輕微交叉重疊,然后向耳后延伸。這是典型的‘后位水平勒壓’特征,需要施暴者站在受害者身后,雙手持繩兩端,水平向后、向上用力勒壓!自殺?絕無可能!”
老周重重地把照片拍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震得我心頭一顫。
“而且,”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死者指甲縫里提取到的微量物質,初步檢測是……人體皮膚組織和少量棉質纖維。棉質纖維與死者自身衣物不符。這說明什么?”
“他……他掙扎過!”我脫口而出,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張德海端坐的尸體,那青紫的面孔和微凸的眼球下,隱藏著被勒住脖子時絕望的反抗,“他抓傷了兇手!或者……抓到了兇手的衣服!”
“沒錯!”老周肯定道,“雖然量很少,但這是指向他殺的鐵證!那份遺書……”他冷笑一聲,拿起另一張照片,正是那份工整得詭異的“遺書”,“技術隊做了初步分析。紙張是市面上最普通的A4打印紙。墨跡成分常見。但是,”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異常凝重,“書寫壓痕檢測顯示,書寫者運筆非常穩定,用力均勻,沒有絲毫猶豫、顫抖或者因情緒激動導致的筆跡變形。更關鍵的是,通過特殊光譜儀對墨跡氧化程度的初步比對……”
老周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也像是在讓我消化這信息的沖擊力:“書寫時間……大概率是在死者死亡之后!而且,和你發現它的時間間隔,可能非常短!”
轟!我的腦子像是被重錘擊中!兇手在勒死張德海之后,不僅將他擺成那副詭異的端坐姿態,還氣定神閑、一筆一劃地寫下了那份充滿命令和嘲弄的“遺書”!他甚至可能……就在我踹門而入的不久前,剛剛離開現場!那個“柜子繩子”的紙片,那個藏在衣柜暗格里的繩子和紙條……是他故意留給我的“禮物”!他在玩弄我!他在享受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
一股混雜著憤怒、恐懼和被愚弄的屈辱感瞬間沖上頭頂,讓我握著一次性紙杯的手都在微微發抖,里面的咖啡濺出來幾滴,落在桌上,像幾滴污濁的血。
“那繩子呢?還有那張紙條?”我的聲音有些發緊。
“繩子送去更詳細的成分和痕跡分析了,看能不能提取到除了死者以外的DNA或者微量物證。紙條……一樣,技術隊在想辦法。”老周揉了揉太陽穴,疲憊中帶著一絲憂慮,“陳默,你第一個到現場,仔細想想,除了尸體和遺書,還有沒有其他不對勁的地方?任何細微的異常?氣味?聲音?或者……感覺?”
感覺?那種被窺視的感覺瞬間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回!從我發現暗格里的繩子和紙條開始,那種如芒在背的、粘稠的注視感就從未消失過。開車回分局的路上,我無數次地掃視后視鏡,總覺得有雙眼睛藏在某個車窗后面,某個巷子口,某個路燈的陰影里。
“感覺……有。”我艱難地開口,喉嚨有些干澀,“從發現暗格里的東西開始,我就一直覺得……有人在盯著我。不是鬼,就是……那種被人暗中觀察的感覺。很強烈。”
老周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銳利:“盯著你?在302室現場?還是之后?”
“之后。離開現場,開車回分局的路上,還有……現在,坐在這里,這種感覺還在。”我說出來都覺得有些荒謬,但那種感覺真實得讓人頭皮發麻。
老周沉默了幾秒,胖胖的臉上沒有任何輕視,反而異常嚴肅。“別忽視這種感覺。干刑偵久了,有時候直覺比證據來得更快。特別是面對這種心思縝密、行事乖張的對手。他可能真的在觀察你,觀察警方的反應。那份挑釁的紙條就是證明。”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撩開百葉窗的一條縫隙,警惕地掃視著分局樓下空曠的街道和對面同樣老舊、窗戶黑洞洞的居民樓。
“你的住處,安全嗎?”他突然問。
我一愣,隨即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我……租住在城西一個老小區,治安還行,但肯定不是什么高檔地方。”
“近期注意點,鎖好門窗,留意陌生人。”老周放下百葉窗,語氣凝重,“這家伙行事大膽,心理極度扭曲,不能排除他會有進一步的行動,特別是你作為第一個接觸者,又找到了他留下的‘關鍵線索’。他可能把你視為游戲里一個重要‘玩家’了。”
玩家……這個詞像冰錐一樣刺進我的心臟。我只是一個剛入職的小警察,我只想好好巡邏,處理些鄰里糾紛,抓抓小偷小摸,從來沒想過會卷入這樣一場由瘋子主導的、以死亡為開局的“游戲”!
回到自己那張堆滿文件和雜物的辦公桌前,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憤怒和恐懼解決不了問題。兇手在暗處,他在享受操控和戲弄的快感。要抓住他,就必須比他更冷靜,更仔細。
我拿出筆記本,開始復盤從接到報警到此刻的所有細節。昏暗的樓道、粘膩的地面、踹開門后撲面而來的血腥與腐臭、端坐的尸體、脖頸上猙獰的索溝、那份工整冰冷的遺書……每一個畫面都清晰得如同烙印。然后是我獨自返回現場,那墻角發現的紙片——“柜子繩子”,衣柜暗格里的繩卷和那張寫著“游戲才剛開始”的紙條……
等等!紙條!
那張紙條!兇手留給我挑釁的紙條!它和那份“遺書”用的是同一種紙!普通的A4打印紙!字跡也是同樣的工整刻板!但是……它們出現的時機不同!遺書是在我首次進入現場時就看到的,放在桌上,壓在煙灰缸下。而紙條,則是我第二次返回現場,在衣柜暗格里發現的!
兇手為什么要分兩次留下信息?第一次用“遺書”偽裝自殺、誤導調查、警告“別查”;第二次則直接對我個人進行挑釁?他是在一步步升級?還是……他需要確認一些事情?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監控!
東苑路十七號那種老舊小區,樓道里是沒有監控的。但小區出入口呢?或者……小區對面呢?這種老破小,雖然內部設施陳舊,但臨街的一面,尤其是小商鋪門口,為了防賊,很可能會裝個簡易攝像頭!也許……能拍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車在那個時間段進出小區!
這個想法讓我精神一振,仿佛在濃稠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微光。我立刻抓起桌上的座機電話,撥通了技術隊王哥的內線。
“王哥,是我,陳默。張德海案,東苑路十七號那個。我想問問,小區門口或者周邊商鋪,有沒有可能調取到案發時間段的監控?”
電話那頭傳來王哥略帶疲憊但很干脆的聲音:“小陳啊,這想法不錯,我們也在弄。老小區門口沒正規監控,但我們對街有個小超市,門口掛了個‘看家寶’那種便宜攝像頭,拍著街面。老板還算配合,硬盤拿回來了。不過那玩意兒像素低,角度歪,晚上效果更差,正在導數據,看能不能篩出點東西。”
“太好了王哥!有進展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我!”我有些激動。
“行,有消息通知你。對了,”王哥頓了頓,語氣嚴肅了些,“那繩子初步報告出來了點東西,有點……怪。”
“怪?”我的心又提了起來。
“嗯。繩子是普通尼龍繩,但檢測到上面有微量的……不是血,是一種特殊的植物性油脂成分,還有點……類似廟里燒的那種線香的灰燼殘留。含量極低,不是沾上的,更像是繩子本身在制作或儲存過程中長期接觸沾染的。具體成分還在分析,老周說讓你也留意下這個方向。死者或者兇手,可能跟某些特殊場所……比如廟宇、香燭店、或者……搞些迷信活動的地方有關聯?”
植物性油脂?香灰?我的腦子飛快轉動。張德海的住處簡陋破敗,沒有任何宗教或迷信物品的痕跡。兇手留下的?這又是什么線索?是兇手的個人特征?還是……某種儀式感?
“明白了王哥,我會留意!”掛斷電話,新的謎團又涌了上來,但至少,監控和繩子成分這兩條線,給了方向。
下午,我被安排處理幾個鄰里糾紛報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調解過程中,我努力讓自己集中精神,但思緒總是不自覺地飄回東苑路十七號,飄回那張冰冷的紙條和那雙仿佛無處不在的眼睛。每次警車停下,每次走進陌生的樓道,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就會變得格外清晰,讓我后背的肌肉不自覺地繃緊。我知道這是心理作用,是老周的警告和兇手的挑釁在我心里埋下的種子,但它帶來的緊張感無比真實。
傍晚,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租住的老舊小區。樓道里燈光昏暗,聲控燈時靈時不靈。掏出鑰匙開門時,我下意識地、幾乎是神經質地回頭掃視了樓梯上下好幾遍。確認空無一人,才飛快地打開門,閃身進去,立刻反鎖,還加上了防盜鏈。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我靠在冰冷的鐵門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試圖驅散那種如影隨形的緊繃感。打開燈,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了小小的客廳。我倒了杯水,坐到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沙發上,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房間。
就在這時,我的視線猛地頓住了!
正對著沙發,大約三米遠,靠墻放著一個半舊的電視柜。電視柜上方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我很久以前買的、很普通的風景印刷畫。畫框是簡單的黑色木質邊框。
此刻,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畫框的左上角!
那里……似乎多了一個東西!
一個非常小的、圓形的、顏色深黑的……凸起物?它嵌在畫框的木質邊緣里,顏色幾乎與深色木框融為一體,如果不是我坐的這個角度,加上燈光剛好照到那個位置的反光,根本不可能發現!
那是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我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像一頭受驚的豹子,幾步沖到電視柜前,也顧不上找凳子,踮起腳尖,湊近那個畫框的左上角。
距離拉近,那東西的輪廓清晰地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
那是一個……微型攝像頭!
一個偽裝成黑色小圓鈕、鏡頭孔徑極小、極其隱蔽的針孔攝像頭!它就鑲嵌在畫框的木質邊框內側,鏡頭正對著……我的沙發!正對著我平時休息、看書、甚至……換衣服的位置!
嗡——!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極致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侵犯、徹底暴露的惡心感,如同海嘯般將我淹沒!
不是幻覺!不是心理作用!是真的!那雙眼睛!就在這里!就在我的家里!在我最私密的空間里!它一直在看著我!看著我的一舉一動!看著我恐懼!看著我尋找線索!看著我……像個傻瓜一樣,在它的眼皮底下!
兇手!他不僅知道我是誰!他不僅給我留了“禮物”和紙條!他……他竟然潛入了我的家!在我的臥室里安裝了攝像頭!他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他怎么進來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喜歡我的禮物嗎,警察?游戲才剛開始。”
紙條上那冰冷工整的字跡,此刻如同惡毒的詛咒,在我腦海里瘋狂回響!
游戲?這他媽的是什么游戲?!
我渾身劇烈地顫抖著,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我死死盯著那個小小的、黑色的、如同惡魔眼睛般的攝像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腎上腺素在血管里瘋狂奔涌,壓倒了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暴的憤怒!
我沒有立刻去碰那個攝像頭。我知道,破壞現場是愚蠢的。這是證據!是鐵證!
我顫抖著手,掏出手機,不是打給分局值班室,而是直接撥通了老周的電話。電話接通,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擠出來的:
“周……周老師……他……他在我家里……”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隨即傳來老周陡然拔高、充滿震驚和怒意的聲音:“誰?!誰在你家?!位置!安全嗎?!”
“攝像頭……”我盯著那個黑色的圓點,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在飄,“他……在我家客廳……裝了……針孔攝像頭……正對著沙發……剛……剛發現……”
“待在原地!鎖好門!別碰任何東西!我馬上帶人過來!”老周的聲音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掛斷電話,我依舊死死地盯著那個攝像頭。它像一個沉默的、充滿惡意的黑洞,吸走了房間里所有的光。昏黃的燈光下,那個小小的黑色圓點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我的驚恐和憤怒。
游戲才剛開始……
他說的沒錯。
但這不再是他的獨角戲了。他踩過了線,踩進了我的生活,我的堡壘。這不再僅僅是一樁兇殺案。
這……是宣戰。
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因憤怒而顫抖的身體平靜下來。目光依舊鎖定在那個攝像頭的位置,眼神卻從最初的驚恐和狂怒,逐漸沉淀為一種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決絕。
好。你要玩。我陪你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