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都中軸線的至高點,緊貼著那顆以地心熔核為基座、永恒燃燒的“人造太陽”,便是燭的靜室。這里是整座倒懸之城的權力尖頂,卻也是最接近毀滅源頭的地方。
與淵都其他區域不同,這里沒有能俯瞰深海的環形舷窗,更無神骸工坊那震耳欲聾的喧囂。四壁由一種能吞噬一切光線與聲波的啞光黑合金鑄成,將外界的灼熱與喧鬧徹底隔絕。室內空曠得近乎虛無,唯一的陳設,便是一張冰冷的金屬長榻,以及對面一整面墻壁——那如墨色深潭般靜默的數據交互墻。
這里是淵都的“絕對靜默區”,是燭剝離“執政官”身份,回歸純粹思維的圣殿。
他緩步走向長榻,胸口那枚協議烙印因過度靠近能量核心,正傳來一陣細密的、如同被蟻群啃噬的灼痛。這痛楚早已成為他思考時無須在意的背景噪音,一種恒定的、提醒他代價的節拍。
他躺上金屬長榻,觸感冰冷堅硬,一如他此刻的心境。雙眼閉合的瞬間,他的意識卻化作無數無形的觸須,以一種超越物理定律的方式,穿透了層層合金裝甲與能量屏障,精準地鏈接上了位于神骸工坊最深處,那具正被無數銀色探針與能量場環繞的刑天神骸。
工布的解析方式是物理的,是借助高精度儀器對神骸殘魂進行“刮削”和“讀取”,過程嚴謹而緩慢,如同考古學家拂去化石上的塵埃。
而燭的方式,是精神的,是直接潛入那片死亡的汪洋。
【鏈接協議建立……】
【目標鎖定:舊紀元斗戰神‘刑天’殘魂信息域。】
【正在過濾表層精神污染……歸墟水壓記憶烙痕……噬魂水母殘留能量……】
【警告:檢測到高濃度‘怨憎’能量聚合體,正在執行精神壁壘穿透……】
一連串冰冷的系統提示音在燭的意識深處流淌,他的感官世界隨之崩解、重構。眼前不再是靜室的黑暗,而是一片由億萬光點與線條交織成的海洋。這是數據之海,是刑天神骸在歸墟海溝沉睡的漫長紀元中,被動記錄下的一切信息的總和。
絕大部分都是無意義的噪音。是永恒的黑暗,是足以壓垮神金的恐怖水壓,是深海中某些未知巨獸無意識的夢囈,是時光流逝本身留下的、死寂的刻痕。
燭的意識如同一艘無聲的潛艇,在數據之海中急速下潛。他的思維高度集中,冷靜地篩選、過濾著每一寸信息流。他要找的,是這片死寂海洋中最激烈、最明亮,也潛藏得最深的那一抹“殘響”——刑天隕落前,那最后的、決定性的瞬間。
他能感受到工布的儀器正在外部進行著粗暴的掃描,像是在海面上投下了一張巨網,試圖捕撈些什么。而他的意識,則是一根精準的探針,直插海底。
終于,他觸碰到了。
那是一團被層層怨念與絕望包裹的核心,像一顆被冰封了億萬年的、滾燙的恒星。
沒有預兆,沒有過渡。
在他意識觸及那核心的剎那,冰冷的數據之海瞬間沸騰、蒸發。整個精神世界被一股狂暴的、混雜著無盡戰意的洪流徹底吞沒。
下一刻,燭“看”到了。
那不是通過視覺,也不是通過任何一種他所熟知的感官。這是一種更本源的、直接烙印在靈魂上的“知曉”。整個世界都在燃燒,在崩塌。天空不再是蔚藍或黑暗,而是被無數道撕裂天穹的神通劃破的、流淌著混沌色彩的巨大傷口,仿佛蒼天本身正在泣血。
大地在沉陷,板塊在哀鳴。無盡的洪水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那不是普通的海水,而是混雜著世界本源崩潰時逸散出的毀滅能量的“潮汐”。每一滴水中,都蘊含著足以抹去一個文明的法則之力,它們沖刷著大地,將神山夷為平地,將仙域化作濁流。
然而,最讓燭感到心悸的,并非這末日天災。
他的意識此刻正“寄居”于刑天的神軀之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顆斗戰神之心,如同一座永不熄滅的烘爐,正燃燒著焚天煮海的無盡戰意。刑天手持巨斧,神軀頂天立地,但他面對的敵人,不是那滔天洪水,也不是從虛空中誕生的、形態扭曲的詭物。
他的敵人,是其他的神。
一尊駕馭著九條龐大骨龍的神祇,口中吐出的龍息并非烈焰,而是絕對零度的死亡寒流。龍息過處,一座巍峨的神山連同山上的萬千生靈,瞬間被凍結成一座晶瑩剔透的巨大冰雕。但下一刻,一支從云層另一端射來的、足以洞穿星辰的金色神箭,便精準地貫穿了祂的頭顱,神血尚未流出便已凍結。
一位面容悲憫、寶相莊嚴的女神,素手結印,萬千翠綠的柳條在她身后化作一道遮天蔽日的生命屏障,試圖在末日洪流中庇護一方生靈。她的眼中滿是慈悲,卻未曾注意到,一尊手持黑色巨鐮、周身環繞著不祥氣息的神祇,如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后。巨鐮揮過,沒有絲毫遲滯,女神連同她的生命屏障被攔腰斬斷,金色的神血如暴雨般灑落,瞬間染紅了腳下泛濫的洪水。
背叛,偷襲,圍攻,伏殺。
神話中記載的袍澤之誼、同仇敵愾,此刻蕩然無存。每一尊曾經高高在上的神祇,臉上都帶著一種混雜著瘋狂、絕望與貪婪的扭曲表情。他們不再守護世界,而是在世界的尸體上瘋狂爭奪著什么。仿佛這場末日潮汐并非終焉,而是一場決定誰能活到“下一個紀元”的血腥盛宴。
刑天在咆哮。他的吼聲震裂了蒼穹,手中的巨斧每一次揮出,都帶著開天辟地的威勢,斬落一顆曾經熟悉或陌生的神祇頭顱。他勇猛無雙,殺得神血漂櫓,尸骸成山。但燭能清晰地感覺到,在他那純粹的戰意之中,卻夾雜著一絲他從未在任何神話記錄中見過的……巨大困惑。
為什么?
為什么要相互廝殺?天災當前,為何要將武器對準彼此?
這不合邏輯。這不符常理。
就在刑天一斧劈開一尊三頭六臂的魔神,心神激蕩的瞬間,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劇痛,從他的“后心”傳來。
那不是大開大合的正面攻擊,而是一次精準、陰險、毫無征兆的背刺。攻擊的時機、角度、力道,都計算到了極致,完美地利用了刑天斬殺敵人后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那一剎那的空隙。
燭的意識隨著刑天的視角猛地一滯,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他能感覺到刑天那顆斗戰神之心被瞬間貫穿、熄滅。他艱難地、用盡最后一絲神力“回頭”,視野的余光中,只捕捉到一雙隱在萬丈神性光輝后的、冰冷無情的眼眸,以及那柄貫穿了自己胸膛的、造型奇特的暗金色神兵。
那傷口的位置……與他在刑天神骸上發現的、那道絕不屬于淵都工藝的、陳舊而詭異的縫合痕跡,完美重合!
刑天的神力如決堤的江河般飛速流逝,生命之火即將熄滅。他偉岸的身軀再也無法支撐,開始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墜入那冰冷、渾濁、充滿了死亡與終結的潮汐之中。
視野天旋地轉。眾神的廝殺聲、天地的哀鳴聲、洪水的咆哮聲……一切都在迅速遠去。在意識徹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瞬,一句不知從何而來的低語,清晰地烙印在了刑天最后的殘魂之中。
那聲音既像是整個天地意志在宣告規則,又仿佛是那背叛者貼在他耳邊的殘忍呢喃。
“潮汐非終焉,乃是篩選。”
轟!
燭的意識被這股龐大的信息流與最終的死亡沖擊猛地彈出。
他猛地從金屬長榻上坐起,胸腔內的循環泵瞬間過載,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蜂鳴,模擬著一顆早已不存在的心臟因極致的恐懼而瘋狂的悸動。冰冷的義體竟傳來一陣不受控制的戰栗,核心系統發出了數道紅色的過載警告,仿佛在模仿一個真正的生命體在瀕死體驗后,那無法抑制的生理反應。
靜室依舊是那片絕對的死寂,啞光黑的墻壁吞噬了一切。但燭的內心,卻已掀起了足以顛覆淵都的驚濤駭浪。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看著那泛著金屬冷光的五指,仿佛上面還殘留著被那柄暗金色神兵貫穿的、冰冷而撕裂的觸感。
一場冷靜的分析工作,演變成了一次身臨其境的死亡體驗。
他看到的不是一份冰冷的數據報告,而是第一次量劫最血腥、最真實的一角。那段被掩埋在神話與塵埃之下的歷史真相,與淵都數百年來的認知截然相反。
眾神并非團結抗災,而是在末日中進行著一場慘烈無比的內戰。
斗戰神刑天的死,不是因為力竭戰敗,而是源于最信任的同類的背叛。
那道他之前無法理解的、非淵都工藝的縫合痕跡,根本不是什么戰后修復,而是某位神祇留下的、一擊致命的創口!
而那句“潮汐非終焉,乃是篩選”,更是如同一道驚雷,將淵都建立至今的所有基本認知與戰略前提,劈得粉碎。
篩選?
燭站起身,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在絕對的靜默中緩緩踱步。他的思維核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無數數據流在他的腦海中碰撞、重組、推演。
篩選什么?
篩選出最強者?篩選出最能適應新環境者?還是……篩選出最“聽話”的那個?
如果潮汐是一場有目的、有計劃的“篩選”,那么發動它的“存在”是誰?是某位凌駕于眾神之上的至高神祇?是世界本身冰冷無情的天道意志?還是來自世界之外的、某個無法想象的“觀察者”?
如果眾神內戰是篩選過程的一部分,那么那些背叛者、偷襲者,他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是同樣被篩選的考生?還是……協助篩選的“考官”?
一個個可怕的假設在他腦中生成,又被他以絕對的理性邏輯逐一分析其可能性。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警惕。仿佛一直以來,淵都都在一個巨大的、錯誤的戰略前提下掙扎求存。他們將潮汐視為天災,將伴生的“詭”視為天災的衍生物,但如果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被精心設計的程序呢?
那么,淵都數百年的抗爭,每一次對“詭”的戰斗,每一次對潮汐能量的分析,會不會從一開始,就只是在為一個看不見的“篩選者”,提供一份份詳盡的、關于“殘存文明韌性”的觀察數據?
這個結論讓他不寒而栗。他們不是幸存者,而是實驗品。
與此同時,在淵都地底深處,宏偉得如同神國圣殿的“神眠之殿”內。
由無數神骸的精華部分拼湊、熔煉而成的最強后天神“鈞”,正靜靜地沉睡在巨大的、充滿了淡藍色維生液的休眠槽中。她如一座沉寂的雪山,呼吸平穩悠長,所有的生命體征都維持在最低限度的待機水平,等待著下一次被喚醒的指令。
然而,就在燭解析完刑天記憶、得出“篩選論”那個顛覆性結論的精準一刻,鈞那由斗戰神、守護神等多種神格核心熔煉而成的復合神魂深處,一絲微弱到無法被淵都任何監測儀器捕捉的、從未被系統記錄過的神魂波動,悄然閃過。
那是一絲源自舊紀元斗戰神的、跨越了無盡時空與生死界限的……共鳴。
靜室中,燭停下了踱步。他走到了那面如墨色深潭般的數據交互墻前。
墻面感應到他的接近,無聲地亮起。無數代表著淵都各項機能的實時數據流,如青色的瀑布般傾瀉而下,照亮了他金屬面龐上凝重的神情。
他需要重新審視一切。從最基礎的潮汐能量模型,到“詭”的生成邏輯,再到每一份神骸的隕落記錄。
舊的威脅尚未探明,新的、更恐怖的真相已然露出了冰山一角。他必須在下一次規模遠超預期的潮汐到來前,找到更多的答案,驗證他的猜想。
他的目光,在無數復雜的數據曲線中飛速掃過,最終,精準地落在了代表著歸墟海能量潮痕的實時監測曲線上。
如果潮汐是篩選,那么“篩選”本身,是否也會留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