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不情愿地松開了它的利爪。
“尋骸者三型”的合金外殼在恐怖的水壓下發出持續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一頭疲憊的巨獸正在從萬丈夢魘中艱難上浮。駕駛艙內,燭的視線從戰術屏幕上移開,那上面記錄著刑天神骸7.3%的損耗率。他沒有去想這個數字背后代表著多少能量、多少工時、多少本可以避免的風險,只是任由它懸浮在視野中,像一道無法抹去的污痕。
燭的指尖在控制臺上無意識地敲擊了兩次,以一種不符合任何操作規程的節拍。他隨即停下,將視線從那個刺眼的“7.3%”上移開,強迫自己的思維回到資源再分配的冗長計算中。
返航的航道是漫長而死寂的。燭關閉了外部環境的模擬音效,只留下維生系統平穩的呼吸聲,駕駛艙內陷入了比深海更徹底的寂靜。舷窗之外,是永恒的、不含一絲雜質的純粹黑暗,仿佛宇宙誕生前的虛無。在這片能吞噬一切光與聲的領域里,唯有機甲引擎的低沉轟鳴,如同這鋼鐵巨獸疲憊的心跳,固執地將那份足以吞噬靈魂的“無”推拒在外。
壓抑。這是歸墟之海贈予所有航行者的唯一禮物。即便是燭,這位淵都的最高決策者,也無法完全豁免。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感覺,如同習慣了自己冰冷的義體,習慣了胸口那道時常灼痛的烙印。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只是一瞬。在這片沒有時間概念的深海,唯一的坐標只有機甲的航行日志。當一縷極細微、極遙遠的光,穿透了無盡的黑暗,刺入駕駛艙時,連燭那古井無波的眼眸也泛起了一絲漣漪。
光,在歸墟之海,本身就是一種奇跡。
那光芒起初只是一點,而后迅速擴展成一片柔和而堅定的光暈。隨著“尋骸者三型”的繼續上浮,前方的黑暗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撕開,一座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城市,出現在燭的面前。
淵都。
它并非坐落于海底,而是倒懸于一座龐大無匹的海底穹窿之下。穹頂的巖層被改造成了城市的基座,無數建筑如鐘乳石般垂落,高低錯落,鱗次櫛比。城市的最高處,也就是最接近海床穹頂的位置,是一顆被禁錮的、散發著白金色光芒的“太陽”——那是淵都的能量核心,一座依靠地心熱核永恒燃燒的熔爐。
光芒從這顆人造太陽中流淌而出,順著遍布城市脈絡的能量導管,點亮了每一座建筑,每一條街道。這些光芒在深海中勾勒出城市的輪廓,形成了一片壯麗到令人窒息的星海。無數小型穿梭艇在建筑森林間無聲地滑行,尾部拖曳著淡藍色的光焰,如同巡游于珊瑚礁間的魚群,為這座鋼鐵叢林帶來了井然有序的生機。
“尋骸者三型”的通訊頻道中傳來入港許可的信號,一道沉穩的電子合成音響起:“燭大人,歡迎歸來。‘天樞’港口三號泊位已為您清空,神骸接收小組已就位。”
“收到。”燭簡短地回應。
機甲前方,穹頂巖層上一塊直徑超過千米的圓形區域緩緩向內收縮,如同巨獸睜開的眼瞳。機甲平穩地穿過這道虹膜狀的閘門,外界那足以壓碎神魔骸骨的恐怖水壓被瞬間隔絕。
壓抑的情緒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為復雜的感受——震撼,以及一種深植于每個淵都人心中的、對這末日奇跡的敬畏。
機甲在牽引光束的引導下,精準地停靠在“天樞”港口。這里是淵都的工業心臟之一,專門負責接收和初步處理從歸墟中打撈回來的戰略資源。空氣中彌漫著金屬冷卻劑和高能粒子混合的獨特氣味。巨大的機械臂從四面八方伸來,開始小心翼翼地拆卸固定在機甲外部的刑天神骸。
駕駛艙門開啟,燭從中走出。他身著黑色的制式作戰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仿佛也是這座鋼鐵城市的一部分。一個穿著白色防護服,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老者快步迎了上來,他的眼神沒有停留在燭的身上,而是死死地盯著那具正在被移送的神骸,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
“工布。”燭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我的神啊……”神匠工布沒有理會他,他戴著一副可以分析材質結構的多層目鏡,繞著那具殘缺的刑天神骸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完美的斗戰神骨,密度、神性殘留、結構韌性……都遠超數據庫里的任何一具樣本!看這胸骨的弧度,簡直是為‘承載式神核’量身定做的!”
他的贊嘆在看到神骸胸口那片被“噬魂水母”侵蝕的區域時戛然而止。他摘下目鏡,花白的眉毛緊緊地擰在一起,心痛地伸手撫摸著那片坑洼不平的骨骼表面,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摸情人的肌膚。
“損耗了7.3%。”燭平靜地報出數字,“表層神性結構被詭物污染,我啟動了凈化協議。”
“百分之七點三!”工布的聲音陡然拔高,他猛地轉向燭,眼中滿是痛心疾首的怒火,“燭!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這塊胸骨,是唯一有機會承載‘鈞’大人那種級別神核的材料!現在……現在它的結構完整性被破壞了!你這是在犯罪!對整個淵都的犯罪!”
“我帶回了92.7%。”燭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如果不凈化,我們得到的是0%。我的計算沒有失誤。”
“計算!計算!你的腦子里除了計算還有什么?”工布氣得渾身發抖,他指著神骸,“這是‘刑天’!是上一個紀元最勇猛的斗戰神之一!不是你數據庫里冷冰冰的數字!每一寸神骨都承載著舊紀元的榮光與力量,是不可復制的瑰寶!你用粗暴的凈化協議燒掉了它最精華的表層,就像……就像讓一個樂師去砸碎一把傳世古琴!”
燭沉默地看著他。他理解工布的憤怒,這位淵都最頂尖的神匠,將每一具神骸都視作生命與藝術。但在燭的決策序列里,存續,永遠是第一優先。
“工布,”燭的聲音放緩了一些,“材料的損耗我會記錄在案。現在,我需要你盡快完成解析,尤其是神骸的殘魂信息。我需要知道,刑天在隕落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工布重重地喘了幾口氣,他知道和燭爭論是徒勞的。這個男人是用絕對理性構筑的堡壘,任何情感都無法將其撼動。他最終頹然地擺了擺手,重新戴上目鏡,語氣恢復了專業與冷漠:“三天。三天后,我會給你初步的解析報告。但別指望能修復這部分損傷,神仙難為。”
“辛苦。”燭留下兩個字,轉身離開。
他沒有返回自己的靜室,而是沿著一條環形通道向淵都的更深處,也是更高處走去。通道兩側是半透明的晶狀壁,可以看到下方城市的全景。無數凡役穿著灰色的工作服,如同工蟻般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著,他們的臉上大多帶著一種麻木的、習以為常的疲憊。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騷動。一名身穿深藍色制服的監工,正揪著一個瘦弱凡役的衣領,大聲呵斥著。
“你在干什么!竟敢在這里亂涂亂畫!”
那名凡役嚇得面無人色,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嘴里結結巴巴地辯解著:“我……我沒有……我只是在清理……”
監工一腳踢開他腳邊的一塊碎石,露出了地面角落里一個剛剛被刻畫出的圖案。那圖案的線條扭曲而稚嫩,勾勒出的,赫然是一個“后天神”的輪廓。但與淵都那些威嚴的守護神不同,這個圖案上的后天神四肢極不協調,身上布滿了猙獰的縫合線,頭部的位置則是一個巨大的、空洞的漩渦,散發著令人不安的邪異感。
“這是什么?啊?!”監工怒吼道,“褻瀆!這是對守護淵都的神祇最大的褻瀆!你想被扔進歸墟喂詭物嗎?”
凡役驚恐地癱倒在地,連連磕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燭的腳步頓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那個扭曲的圖案,又看了一眼那名凡役臉上純粹的、源于靈魂深處的恐懼。他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只是看到了一粒礙事的塵埃。他沒有干預,也沒有停留,繼續向前走去。監工注意到了燭的身影,立刻挺直了身板,向他行了一個標準的敬禮,隨即更加嚴厲地處理那個犯錯的凡役。
對凡役而言,后天神是拯救他們的守護者;但同時,這些由神魔尸骸拼湊而成的冰冷巨物,也是懸在他們頭頂的、最直觀的恐怖。這種矛盾的心理,在淵都的底層,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穿過凡役們生活的環形居住區,再向上,便是淵都的核心區域。這里的空氣似乎都變得更加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