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巨棺如同被無形的巨獸從內部狠狠撞擊,沉重的棺蓋轟然掀飛,砸在墻壁上發出的巨響,在死寂的祠堂內久久回蕩,如同喪鐘的余韻。濃稠如墨、帶著刺骨冰寒的陰氣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洶涌澎湃地從敞開的棺口噴薄而出,瞬間吞噬了祠堂內殘余的血光,將一切拖入更深沉的黑暗與冰寒。
彌漫的黑氣翻滾著,如同活物般蠕動、擴張,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威壓。祠堂內殘余的溫度被徹底掠奪,地面、墻壁、甚至空氣本身,都凝結出一層散發著幽藍光澤的薄冰。那些癱倒在地、僥幸未在第一波啼哭沖擊中死去的陳氏族人,身體迅速被這層致命的冰霜覆蓋,血液凝固,生機如同風中殘燭,被這極致的陰寒一點點掐滅。他們連抽搐都做不到,如同被瞬間封入琥珀的蟲豸,臉上凝固著生命最后一刻的極致恐懼和絕望。
祠堂,已成冰窟煉獄。
在這片翻滾的、幾乎吞噬一切光線的濃稠黑氣中心,在那口敞開的、如同通往九幽深淵的青銅巨棺邊緣,一個小小的身影,緩緩地、僵硬地……坐了起來。
那是一個嬰兒。
小小的身體依舊是死胎時的深紫青色,冰冷僵硬得如同萬載玄冰雕琢而成。皮膚表面,覆蓋著一層細密、流動著幽暗光澤的詭異紋理,如同某種活著的咒文。他赤身裸體,坐在由母親早已冰冷凝固的心臟和粘稠血塊組成的“棺床”上,小小的身體被一層淡淡的、不斷翻滾升騰的墨色氣流所包裹。
最令人心神俱裂的,是那雙眼睛。
血紅色的瞳孔,如同兩輪微縮的血月,鑲嵌在青紫色的小臉上。瞳孔深處,沒有任何屬于新生兒的懵懂、好奇或依賴,只有一片純粹到令人絕望的冰冷、死寂,以及一種漠視一切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毀滅欲望。它緩慢地轉動著,掃視著這片由它一手造就的冰封地獄。
目光所及,冰霜蔓延,生機凍結。
最終,那兩道冰冷到沒有一絲溫度的血紅視線,再次牢牢鎖定。
鎖定在蜷縮在柱子陰影下的陳鎮岳身上。
陳鎮岳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已被凍結,連思維都凝固了。他只能死死地抱著頭,身體蜷縮得如同一個被遺棄的蝦米,在那兩道目光的注視下,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每一次顫抖,都仿佛要將他凍僵的骨骼震碎。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他勒得窒息。他想閉上眼睛,逃避這無法理解的恐怖,但眼皮卻像被焊死般無法閉合,只能被動地、絕望地承受著那目光的凌遲。
他看到了自己沾滿妻子蘇晚鮮血的雙手,那暗紅的血漬在極致的陰寒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近乎黑色的光澤。他看到了自己另一只手中,依舊死死攥著的那柄短匕——那柄剖開妻子胸膛、取出她心臟、沾染著至親溫熱血肉的兇器!匕首冰冷的金屬觸感,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掌心。
嗒…嗒…
一滴粘稠的、半凝固的暗紅色血珠,從匕首的尖端滑落,沉重地砸在覆蓋著幽藍薄冰的地面上,發出微弱的、卻如同喪鐘敲響般的輕響。
這聲音,在死寂的冰窟里,清晰得如同驚雷。
棺槨邊緣,那個小小的身影,似乎被這細微的血滴聲吸引了。
血紅的瞳孔,微微轉動了一下,聚焦在那滴落下的血珠上。那純粹的、漠然的毀滅欲望中,似乎……掠過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波動?一絲源于某種更深層本能的……躁動?
下一秒,那小小的、僵硬的身體動了。
不是爬行,也不是蹣跚學步。
更像是……某種被無形絲線牽引的、初生的提線木偶。小小的身體以一種極其僵硬、極其不協調的姿勢,向前猛地一傾!
噗通!
小小的身體從高高的棺槨邊緣直接摔落下來,砸在下方冰冷堅硬的、同樣覆蓋著幽藍薄冰的青石地面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沒有哭喊,沒有呻吟。
那青紫色的小小身體只是在地上微微抽搐了一下,覆蓋在體表的墨色氣流翻涌得更加劇烈。然后,它開始移動。
動作依舊僵硬、笨拙,帶著一種非人的機械感。小小的手臂支撐著冰冷僵硬的身體,小小的、同樣覆蓋著青紫色死皮的腿蹬踹著地面,以一種緩慢而詭異的姿態,向著柱子陰影下、那個蜷縮顫抖的源頭——陳鎮岳的方向……爬去。
它爬過的地方,幽藍色的薄冰如同被墨汁污染,迅速蔓延出更深的、如同蛛網般的漆黑紋路。冰冷的地面發出細微的“滋滋”聲,仿佛被強酸腐蝕。一股更加濃郁的、帶著腐朽和死亡氣息的陰寒,隨著它的爬行軌跡彌散開來。
噗通…噗通…
小小的身體每一次與冰冷地面的接觸,都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敲打在陳鎮岳瀕臨崩潰的心臟上。那爬行的速度很慢,卻帶著一種無可阻擋的、如同命運本身碾壓而來的恐怖壓迫感。
近了……
更近了……
陳鎮岳能清晰地看到那小小的、青紫色的手爪,指甲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幽黑光澤,在爬行中劃過地面,留下淺淺的、帶著腐蝕痕跡的印痕。他能聞到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冰寒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如同墳墓深處散發出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
“不……不……”他喉嚨里發出破碎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氣音,身體拼命地向后蜷縮,試圖將自己更深地嵌入冰冷的柱子和陰影里。然而,冰冷的柱子早已被極寒凍結,他的背部緊貼著那刺骨的冰冷,無處可退。
那爬行的小小身影,最終停在了陳鎮岳蜷縮的雙腳前。
血紅色的瞳孔,由下至上,緩緩抬起。
冰冷的視線,如同兩把淬了寒毒的匕首,從陳鎮岳沾滿污血的鞋子,移到他劇烈顫抖的雙腿,再移到他死死抱頭的手臂,最終……定格在他那張因極致恐懼而扭曲、慘白如紙的臉上。
目光交匯。
陳鎮岳感覺自己靈魂最深處的某個東西,在那雙純粹、冰冷、充滿毀滅欲的血瞳注視下,徹底碎裂了。巨大的恐懼如同滔天巨浪,瞬間沖垮了他最后一絲理智的堤壩!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混合著絕望、瘋狂和崩潰的尖嚎,猛地從陳鎮岳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這聲音撕裂了祠堂內死寂的冰寒,帶著一種垂死掙扎的瘋狂。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靈魂的恐懼和麻木!在那雙血瞳帶來的、比死亡本身更恐怖的威壓下,陳鎮岳被逼出了最后一絲源自野獸本能的兇性!
他蜷縮的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彈起!沾滿妻子鮮血的雙手不再抱頭,而是爆發出最后所有的力量,緊握著那柄染血的短匕,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歇斯底里的瘋狂,朝著近在咫尺的那個小小身影——那個本該是他兒子、此刻卻比九幽惡鬼更令他恐懼的存在——狠狠刺去!
匕首的鋒刃,在冰寒的空氣和彌漫的墨色氣流中,劃過一道決絕的寒光!目標直指那血紅色瞳孔的中心!
這一刺,凝聚了一個父親被命運逼至絕境、親手毀掉一切后徹底瘋魔的絕望力量!快!狠!決絕!
然而——
就在匕首鋒刃即將刺入那雙血瞳的剎那!
一只小小的、覆蓋著青紫色死皮、指甲幽黑的手爪,如同憑空出現般,以一種快得超越了視覺捕捉極限的速度,猛地抬起!
啪!
一聲輕響,如同枯枝折斷。
那只小小的手爪,精準無比地、輕描淡寫地……抓住了陳鎮岳全力刺出的匕首鋒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陳鎮岳猙獰瘋狂的表情僵在臉上,眼中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駭。他能感覺到匕首尖端傳來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到極致的、卻又蘊含著恐怖力量的反震!他那灌注了最后瘋狂力量的手臂,如同刺中了萬載玄鐵鑄就的山壁,瞬間被震得發麻,虎口崩裂,鮮血瞬間涌出,卻又在匕首的冰冷和對方手爪散發的陰寒下,迅速凍結成暗紅色的冰晶!
那小小的手爪,看似脆弱,卻蘊含著遠超陳鎮岳想象的恐怖力量!它穩穩地抓著鋒利的刃口,幽黑的指甲甚至沒有在精鋼打造的匕身上留下絲毫痕跡。匕首,紋絲不動!
血紅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陳鎮岳那張因驚駭和絕望而徹底扭曲的臉。那目光中,依舊沒有憤怒,沒有仇恨,只有一種……仿佛在看一只徒勞掙扎的、令人厭煩的螻蟻般的漠然。
然后,那雙血瞳深處,一絲極其細微的、冰冷的嘲諷,如同水面的漣漪般,一閃而逝。
抓住匕首刃口的小手爪,五指猛地收緊!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那柄由精鋼百煉、裝飾華美的家主短匕,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竟如同脆弱的琉璃一般,被那只小小的手爪……硬生生捏碎了!
匕首的碎片,如同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死物,叮叮當當地散落在覆蓋著幽藍薄冰的地面上。
陳鎮岳最后的瘋狂和勇氣,隨著匕首的碎裂,徹底崩潰了。他握著只剩下半截刀柄的手,無力地垂下,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下去,雙膝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抬起頭,眼神徹底渙散,空洞地望著眼前那個小小的、散發著無盡陰寒與毀滅氣息的身影,嘴唇翕動著,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極致的恐懼凍結了他的靈魂,只剩下等待最終審判的麻木。
祠堂角落,唯一還殘留著一絲清醒意識的陳玄罡,枯槁的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因為眼前這一幕而涌起病態的潮紅!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只輕易捏碎精鋼匕首的小手爪,眼中爆發出難以抑制的狂喜和貪婪!
“玄陰之力!純粹的玄陰之力!堅逾精金!蝕魂腐骨!哈哈哈哈!成了!真的成了!九幽……”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夜梟啼鳴般的笑聲,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仿佛看到了世間最完美的造物。
捏碎了匕首的小手爪,并未停止。
它緩緩地、帶著一種初生者探索世界的漠然和殘忍,伸向了癱軟在地、如同待宰羔羊般的陳鎮岳。
目標,是他無力垂落在冰冷地面上的、沾滿凝固血污的右手。
小小的、冰冷的、覆蓋著詭異紋理的青紫色手指,輕輕觸碰到了陳鎮岳右手的手腕皮膚。
滋——
一聲輕微卻令人頭皮炸裂的聲響。
陳鎮岳手腕被觸碰的那一小塊皮膚,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變成一種死寂的青灰色!皮膚下的血肉仿佛在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和生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萎縮下去!更恐怖的是,一股冰冷到極致的、帶著強烈腐蝕性的詭異力量,順著接觸點,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沿著陳鎮岳的手臂經脈向上侵蝕!
“呃啊——!”陳鎮岳身體猛地一弓,如同被燒紅的鐵釬貫穿了手臂!一種無法形容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那不僅僅是肉體的痛苦,更像是靈魂被冰冷的毒液一寸寸腐蝕、撕裂!他喉嚨里發出短促凄厲到變調的慘嚎,眼珠暴突,布滿血絲,幾乎要從眼眶中瞪出來!
他想掙扎,想甩開那只小手,但身體卻像被萬載寒冰凍住,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臂,從那被觸碰的手腕開始,皮膚迅速失去光澤,肌肉如同風化的枯木般萎縮、塌陷,血管凸起,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黑色,并且這種可怕的“枯萎”正以恐怖的速度向上蔓延!
那只小小的手爪,似乎對這“枯萎”的效果很感興趣。它沒有進一步撕扯,反而像是在……“品嘗”。
小小的手指,如同冰冷的毒蛇,開始沿著陳鎮岳枯萎的手臂緩緩向上移動。手指劃過之處,皮膚瞬間灰敗干癟,血肉枯萎塌陷,留下一條清晰的、如同被劇毒灼燒過的焦黑痕跡!它所過之處,不僅吞噬生機,更在瘋狂掠奪著陳鎮岳體內殘存的、微薄的生命精元!
“嗬……嗬……”陳鎮岳的慘嚎變成了破風箱般的抽氣聲,身體劇烈地痙攣著,每一次抽搐都帶給他更深的痛苦。他的意識在極致的痛苦和陰寒侵蝕下開始模糊、沉淪。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旋轉,最終被一片濃郁的血色和冰冷所覆蓋。
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模糊的視線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在那片翻滾的、吞噬光線的濃稠黑氣中,在那只不斷吞噬著他生機的小小身影背后……仿佛浮現出一個朦朧的、穿著染血白衣的影子。
那影子有著他刻骨銘心的輪廓……是蘇晚!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雙眼睛,充滿了無盡的哀傷、痛苦和……怨毒!那怨毒的目光,穿透了時空的阻隔,死死地釘在他這個親手剖開她胸膛的丈夫身上!
緊接著,無數張扭曲的、充滿極致痛苦和怨恨的臉孔,如同從地獄深處涌出的泡沫,密密麻麻地在那小小的身影周圍浮現、掙扎、無聲地尖嘯!那是祠堂內所有被強行抽取了元神精華、在痛苦中死去的陳氏族人的殘魂!他們的怨念,他們的不甘,他們的絕望,此刻都化作了最精純的養料和詛咒,纏繞著、拱衛著那個剛剛降生便帶來無盡死亡的“神僵”!
陳鎮岳渙散的瞳孔猛地一縮!無盡的恐懼和一種被萬鬼噬心的冰冷絕望,如同最后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最后一絲意識。他的身體猛地一挺,隨即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徹底癱軟下去,再無任何聲息。只有那只被小小手爪觸碰過的右臂,如同被焚燒過的枯枝,呈現出一種觸目驚心的焦黑枯萎狀,無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幽藍冰面上。
祠堂內,死寂再次降臨。
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徹底。
只有那個小小的身影,依舊半跪在陳鎮岳的尸體旁。它緩緩地收回了那只剛剛奪走生父性命的小手爪。血紅色的瞳孔中,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它低下頭,小小的鼻子似乎微微抽動了一下,像是在嗅聞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和死亡氣息。
然后,它緩緩地、僵硬地轉過頭。
那雙冰冷、死寂、蘊含著純粹毀滅欲望的血紅瞳孔,掃過祠堂內如同冰雕般凝固的其他陳氏族人尸體,掃過角落里那些被掀飛棺蓋砸碎的墻壁,最終……定格在了祠堂深處,那片唯一還散發著微弱生命氣息的陰影角落。
那里,站著陳玄罡。
枯瘦的老祖,臉上那病態的狂喜紅暈尚未褪去,渾濁的老眼正死死盯著它,眼神中燃燒著毫不掩飾的、如同火焰般熾熱的貪婪和渴望!那眼神,像是在欣賞一件傾盡心血打造出的、絕世無雙的兵器!
小小的身影,血紅的瞳孔與陳玄罡燃燒著貪婪的目光,在祠堂彌漫的冰寒死氣與血腥中,無聲地對撞。
沒有立刻撲上去。
一種源自本能的、對那枯瘦老者身上散發出的某種微弱但極其精純強大力量的感知,讓這初生的毀滅之物,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停頓。那純粹毀滅的欲望中,似乎摻雜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疑惑”?
陳玄罡枯槁的嘴角,緩緩向上勾起,扯出一個無聲的、帶著掌控一切的得意和某種更深沉算計的笑容。他渾濁的眼珠深處,一點極其微弱、與棺中尸丹同源的幽光,一閃而逝。
祠堂內,冰霜凝結,死氣翻涌。一老一小,一貪婪一毀滅,在這片由死亡鋪就的舞臺上,無聲地對峙。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預示著一場更為詭譎的風暴,正在這死寂的冰窟深處醞釀。